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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四部

时间:2016-06-14来源: 作者:王蕙玲 点击:

  (七)

  志摩照旧教书、写作、译书,小曼照旧宴游、打牌、应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吃过晚饭后,小曼带着点迟疑的神情,对志摩说:"摩,刚才……嗯,瑞君来过了。他说又有一次义演,要我参加……戏院,已经接头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戏院。唱《玉堂春》,从'起解'到'会审'。"说罢,她注视着志摩脸上的反应。

  到上海后,小曼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为赈济灾民而募捐演义务戏了。小曼本在北京跟一些老先生学过戏,到了上海,又热心参加义演活动,加上她在上层社交界的名声,如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跻身于名票间了。

  志摩微微颔首。"你喜欢,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应两件事。'"

  志摩坐在沙发上,手捧一杯清茶。听了小曼这句话,他解颐一笑。"什么事啊,一来就是两件?要我推销五十张戏票,再送一只大花篮?"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应。"小曼走过去,坐在沙发的扶手上。

  "说出来听听。"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戏,演王金龙。"

  "什么,叫我演王金龙?"志摩大吃一惊,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虽然喜欢听京戏,可不会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与我一起演过《春香闹学》?"

  "那算什么演戏!我那时扮的是老学究,胡闹胡闹罢了。现在叫我演《玉堂春》里的王金龙,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气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转过身子朝着志摩说,"我知道,京戏里没有什么'爱神'一类的角色,发挥不了你大诗人的灵感!"

  "看你又说这种混话了。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的苏三,你的王金龙,瑞君的蓝袍。他说,有你大诗人粉墨登场,那才叫座呢。"

  志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王金龙实在不行。将就将就来个红袍吧。"

  "好,红饱就红袍。"

  "那么,第二件呢,不至于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钢丝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还要做一套行头和起解时苏三披戴的银枷锁。"

  "得花不少钱?"

  "嗯"

  "这,可有点犯难了。"志摩搔着头皮说,"学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儿你也知道,一个子也要不到。那次从硖石来上海,盘缠还是向舅舅拿的呢。"

  "这些……我晓得。你不是……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思厚之寄来的英镑吗?"

  "你怎么想到这笔钱!"志摩有点不快了。

  事实是,当他们还陶醉在蜜月的柔情里时,朋友们已经在关心着他们的将来了。胡适给思厚之写过一封信:"我对志摩夫妇的前途有点忧虑……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十分落后的小镇,没有任何现代化气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聪慧,但没有受过系统化的教育。她能说英文、法文,能绘画,也能唱歌。但要是他们两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久,就会受害不浅了。他们多方面的才华会浪费逝于无形。这里头脑里装满了传统习惯的人,并不欣赏个人才能的发展;他们把后一辈的年轻人只看作搓麻将的良伴……要是我们能找出个办法把志摩夫妇送到英国或欧陆其他地方,让他们有两三年时间念点书,那就好极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适的建议,并筹划了志摩夫妇去欧后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来二百五十英镑给他们做路费。

  志摩兴奋异常,准备与小曼双双赴欧。可是,小曼却没有出国的意思。她的理由很多:晕船,经不住海上的颠簸;体弱多病,离不开中医中药;自己是学国画的,国外没有良师;不喜欢与洋人打交道,离不开亲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劝说多次,都没有奏效。

  其实,志摩心里明白,这是小曼的一种托懒。她无意于改变多年形成的舒心适意的生活习惯,不愿意花气力去适应新的环境和形成新的习惯。

  一种隐忧渐渐在志摩的心头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赋极高,确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她长期生活在交际酬酢之中;这种环境,这种生活,将会日渐磨灭她的进取心,湮没她的聪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这,会在他们中间捅起一股不协调的寒流……

  志摩明白适之和思厚之的用心,这用心里凝结着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从那些影响她的朋友那里拉过来,使她真正成为自己生活、志趣、事业上携手并进的良伴。所以,当他听到小曼说想动用那笔英镑来做唱戏的行头时,他悚然了。

  "那笔钱,万万不能动的……"他换了一种较为柔和的语气说:

  "你一定要,我另外去想办法吧。".

  小曼生气了。她眨巴着眼睛望着志摩,脸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这副神气,志摩立刻心软了。他想起当年为了争取与自己结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躯作过多大的拚斗和经历过多大的苦痛时,他惭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脸。"好,好,答应你。暂时,先从那款子里挪借一部分吧。以后,我再想办法势补上。好吗?我的小龙?"

  小曼破涕为笑了。

  一九二七年圣诞节后两天,《玉堂春》如期演出。当然又是轰动;掌声、花篮、报上的捧场文章……

  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郁的。

  这抑郁不是来自夫妇间爱抚的短缺,不是来自创作灵感的损害,而是来自感到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力牵引着,不知道将被牵到何处……

  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想在冬至节独自到一个偏僻的教堂里去听几折圣诞的和歌,但我却穿上了臃肿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庸戏;我想在霜浓月谈的冬夜独自写几行从性灵暖处来的诗句,但我却跟着人们到涂蜡的跳舞厅去艳羡仕女们发光的鞋袜……"

  志摩埋头工作。这期间,他出版了《巴黎的鳞爪》、《翡冷翠的一夜》两本诗集,接着又与闻一多、饶孟侃、叶公超、梁实秋、罗隆基等人着手筹办《新月》月刊。他用工作来排遣自己的抑郁和愁闷。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小曼。他透过那两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视镜片去看待爱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无上的、纯净的、诗意的、神圣的理想境界。其实这境界只是他自己心灵折光里的海市蜃楼。在那里,爱人是圣坛之上的神只,永远带着启迪你心智的微笑,倾听你的祈祷,用她那永恒的温柔抚慰你的心灵,给你以无穷的愉悦和温暖……然而,一接触现实。当神灵被一个血肉之躯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接踵而来的是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令人烦忧、令人束手无策的问题……爱情是一个纽带,可以把两个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一下子变得完全丝丝入扣。对现实生活抱着过于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遗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这种心情之中。

  两所大学的薪水,出版几本书得的稿酬,已经不敷家庭的巨大开支。志摩犯愁了。老父出于对小曼的偏见,仍然紧锁钱柜,拒绝资助。一向不屑为金钱费神的志摩开始感到生活的艰难。

  (八)

  转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气乍暖还寒,有时细雨纷纷。

  志摩和小曼自沪返硖。

  第二天,祭扫过祖母的坟后,他俩来到西山白水泉下。这里,长眠着去冬幼仪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遗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坟前,就禁不住呜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后,将一束刚刚摘来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坟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镜,拭去了滚淌下来的泪滴。小曼紧紧地挽着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边。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浓淡不同的绿被覆盖起来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简直是透明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掀起层层微波。杏花早已开过,打皱的嫩叶还没有完全撑开;桃花的落瓣铺缀一地,有红有白;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闹革,密密地爬满了坡坡,使得欢畅养血的清泉显得分外澄碧。

  他俩长时间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岁的孩子的坟前。清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小曼没有转身看身边的志摩,但她感觉得到份脸色的苍白,感觉得到他神色的庄重。

  死亡,使静息了的灵魂变得高大了,使活着的亲人对它们充满了敬意。因为不论是寿终,还是天折,不论是出于横祸或是出于病魔,生命的被剥夺总是有其无比的残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尽管他们自身也许已经得到永恒的解脱,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迹留在骨肉至亲的心中,由于怀念,由于悲悯,总是不断得到净化、升华——何况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纯洁无邪的孩童的亡灵。

  此时,志摩的思绪已经超越了丧子的切肤刻骨之痛,向着生死这个莫测高深的奥秘升腾了。死亡,也许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美?

  因为只需刹那,灵魂就出了躯壳,飞向不可知的疆域——那里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间优甚的天地?没有一个人曾经领略过它的风光,而领略过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诉我们。一位古哲说:"我们无须惧怕死亡,因为它与我们无关,我们在时它尚未来,而它来时我们已经不在。"——它,究竟与我们有没有关联?这时,志摩忽然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他的脸色渐渐舒朗了。

  小曼感觉到他心理上的变化,轻轻说:"摩,我们走吧?"

  志摩"嗯"了一声,回过了神。

  "摩,我高兴你的痛苦已经消减了。"

  "唔?"志摩惊异地转过头来望着小曼,"你怎么知道的?"

  "我俩的心是相通的。你难受,我心头就会生痛;你欣愉,我的身体和心情都会感到松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说,把小曼的手握紧了。

  沿着山路往回走,他们没有再说话。绕出西山,走上一条石径时,志摩忽然说:"眉,告诉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莱,我更羡慕他的死。真的,这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将来能够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说起就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悲悯……"

  "你为什么要说这话?不!不许你说!"小曼突然大声叫起来,眼中已是含消了泪水,"不许你再说!"

  志摩呆住了。

  他看见小曼的脸变得一片灰白,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未见到过的恐惧和痛苦。他深受感动:"看,一句戏语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好,我再也不说了……"

  回到家里,小曼的情绪还没有恢复过来,志摩说:"曼,别去想那句话了,你怎么这样脆弱?"

  "摩,"小曼难过地说,"人,是不可以乱说话的,尤其是这种话……刚才,你说的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我一辈子的命运就这样定了……"说着,小曼的眼中又涌出泪来了。"曼,你真迷信!说声死,就会死吗?"

  小曼扑过去捂他的嘴。"你又来了!"

  志摩把小曼拥在怀里,抚摩着她说:"曼,那些,不过是玩笑,当不得真的。你如此爱我,离不开我,我感到无比温暖……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应该作些实际的努力,使我们的心真正贴近,你说,应该吗?"

  "那还用说!"

  "那么,你的实际努力呢?"

  "又要合作剧本啦?"小曼仰起头,张着泪眼看志摩。

  "不!"志摩温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剧本呢。我只要你奋发进取,少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玩乐和应酬上,作些切实的功夫……"

  小曼不作声了。

  "你又有几天没有拿笔了?我已对好几位朋友谈起你的画,他们都想求你的墨宝呢。上次一多、从文拿来的扇面,替他们画了没有?"

  "哟,真该死,我都忘了呢。赶明儿我一口气画了,你给他们送去吧——不过,好久没有拿笔,都生疏了,只怕画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书法呢。"

  "作画呢,也像练功夫一样,也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后,贺天健先生那里要多去去,每次带点习作去,请他批改指教;这样,不消几年,陆小曼就会是海内名丹青手罗!"

  家事使志摩稍稍宁帖,国事又使他激愤起来。

  徐志摩是一个浪漫诗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论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从他对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信奉出发,去看待政治,发表政见。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苏联之前,曾经赞颂过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但到了苏联后,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识分子生活的困苦,亲眼看见了旧社会上层人物被革命的风暴卷到社会底层后的情景,了解了旧文化的没落,像安德烈·纪德一样,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宁忌月——谈革命》一文中,他这样陈述着他的革命观:

  "不论是谁,不论是什么力量,只要他能替我们移去压住我们灵性的一块昏沉,能给我们一种新的自我意识,能启发我们潜伏的天才与力量来做真正的创造的工作,建设真的人的生活与活的文化——不论是谁,我们说,我们都拜倒。列宁、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稣教、拜金主义、悟善社、共产党、三民主义;——什么都行,只要他能替我们实现我们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个重新发现的国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宁,说,"他的伟大,有如耶稣的伟大,是不容否认的……他的精神竟可说是沸漫在宇宙间,至少在近百年内是决不会消散的。"但是,同时他又说:"但我却不希望他的主义传播。

  我怕他……铁,不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对苏联的革命是这样描述的:"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类泅得过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经在摧毁旧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颤抖着。

  但是,尽管如此,志摩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上,他的表现证实了他是一个真诚的爱国者。他爱的不是当时执掌政权的党派和政府,他爱的是寄托着自己民族感情的中华。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软弱反应面前,他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军攻克济南。军方敦请先前入侵山东的日本军队撤防。日军无理拒绝,于是发生军事冲突。日本派大部军队到交涉署搜查,杀害了交涉员蔡公时等十余人,又提出五项要求,未等中方答复,即向济南城开炮猛轰,我方军民死伤无数。其后日军遂占领济南及胶济铁路沿线。——这便是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

  他在灯下奋笔书写他的日记:"这几天我生平第一次为了国事难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国时,得到了'五四运动'的消息,曾经'感情激发不能自己'过。大前年从欧洲回来的时候,曾经十分'忧愁'过,但这回的难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纯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国内青年的爱国运动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样的爱国热,第二次是理性的观察影响到精神上,明明这是自杀的路子,明明这是开出无穷扰乱的路子,那些国民党大领袖先生却还不遗余力的来开辟,结果是自己接连的打嘴。这回既不是纯粹的感情问题,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现象,一方面日本人当然的可恶,他们的动作,他们的态度,简直没有把我们当作'人'看待,且不说国家与主权,以及此外一切体面的字样,这还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谁能忍耐?但反过来说,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总司令不能发令的,外交部长是欺骗专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没有一件我们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们自己的昏庸,但达把火是已经放下了,房子倒下来不单是压死在政的党员,外来的侮辱是人人分着的,这是那里说起?我们未尝不想尽点责任,向国外说几句话,但是没有'真理'就没有壮气,我们的话没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头给压住了,我们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来对外说谎,又不能揭开了事实的真相对内说实话,这是我们知识阶级现下的两难。"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还不休息?"

  志摩脸涨得红红的。'休息?我们还有什么心绪安安宁宁地躺下来休息?"他气咻咻说。

  小曼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你的心情这么不平静?"

  志摩把一张《新闻报》和刚刚写下的日记推到小曼近处,一言不发。他拿起一支香烟,但擦了几根火柴都没把烟点着。

  小曼看完报纸和日记,柔声对志摩说:"这,也犯得着你发火?国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管得着吗?不要想这么多吧。发火伤神,坏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长叹一声:"不对,小曼。我写的这几句话你看到了吗?

  "房子倒下来不单是压死在政的党员,外来的侮辱是人人分得着的'。做个中国人,几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们的荣耀;但让这样的政府当家,叫我们老百姓跟着吃不完的亏、倒不完的霉。受不尽的侮辱,却是我们的最大悲哀和羞耻!"

  小曼会意地点点头。她虽然从来不问政局时事,但志摩的爱国心和正义感却使她钦佩。她感到,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贵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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