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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又当了教书匠

时间:2016-09-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老舍 点击:

第七章又当了教书匠

有人说舒庆春放着官不做,又要去当教书匠,是耍“三青子”。到头来再吃后悔药时,已是鸡飞蛋打。可“丢”了纱帽翅的舒庆春,根本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舌头在别人嘴里长着,管它说些什么,庆春自当是扯躁。

那天他正式递上了辞呈,走出了劝学所,想到自己终于挣出了这染色的大缸,他心里透着舒坦。他摸摸兜里还有两个小钱,心想,这好日子,自己也该乐嗬乐嗬。于是就奔了隆福寺,先要了一碗豆汁、两盘灌肠填填肚子,然后一头扎进了“清华园”澡堂子。北京的澡堂子堪称一绝,进得门来,无论熟人生客,跑堂的一律上来招呼:“二爷,来了您哪。洗洗?”无论您排行老几,到这里全成了“二爷”。天是老大,您就是老二,您心里能不舒坦?不光是招呼的热情,照顾的也周到。没等您落座,手巾把儿递上来了。“擦擦,您先喘口气。”接茬就给您闷上壶小袋“香片”。这澡堂子泡茶另有一番风味,等您擦了脸,净了手,宽了衣,伙计用杆子把衣服高高挑起,挂在了架子上。

转脸,白瓷茶壶,茶碗已端到眼前。当您面撕开茶叶袋,扣进壶里。一顺手抄起大肚的铜壶,(这铜壶永远放在烧着硬煤的大火炉上)。伙计将壶往起一提,滚开的水便冒着白气,滋溜一下钻进茶壶。伙计和您聊着,根本不着,估磨着差不离了,手一抖,收住水口,您看吧,水不多不少,正齐壶边。这叫“砸”。然后伙计急忙盖上壶盖,把小茶叶袋往茶壶嘴上一套,说是一点味都不能让跑了,这叫“闷”。这一“砸”一“闷”,小茶辈酽。这一套程序下来,顾客已被伺弄得打心眼里乐和,也就不由得喜孜孜地应酬两句:“得了您哪,歇会儿,冒颗?”递上根“红炮台”“哈德门”之类的小烟。伙计并不多客套,转手把烟往耳后一别,双手一抱拳:“谢了您哪,您先歇着,得功夫我再过来陪您说话。”一转脸,冲着门口又吆喝上了,“好了您呐,二爷?里边请,里边宽敞,洗洗?得了,您交我了,保您没错。再沏一壶。

有了您呐。“小伙计伸长了脖子抡圆了嗓的一通招呼,使本来就热气腾腾的澡堂显得分外红火。舒庆春被这闹哄哄的气氛拱得心里热乎乎的,他起身走进了雾气腾腾的池子里。他将头枕着池边儿。任热水滚过身子,渗透着每一个毛孔。

只一会儿的功犬,庆春已是大汗淋淋。然后他板儿平地躺在大木头条凳上,搓澡的伙计把拧干的毛巾绕在手上,一上一下开始搓澡,直把个全身上下搓个透红。这北京澡堂子的搓澡有个讲头,据说要搓一百零八把,先后有序,上下到位。有点发烧感冒经这一搓,症状全消,精神为之一振。搓完洗净,再出来时,那感觉就不一样了。舒庆春从池子里出来,那浑身上下的轻松自在劲,就好象把一年来的“秽气”全洗了去,心里爽快了许多。他涮了涮小茶碗,随手倒进痰盂。无意中瞥见痰盂里浸着的烟蒂和抽烟人所特有的痰块,心里不由格登一下。想起了劝学所那段龌龊生活,他赶紧益上痰盂盖,象是从此把那段日子埋葬掉了。他不愿再想劝学所那段生活了,他要开始迈出恢复自己本来面目的新一步了,尽管还没想好这一步往哪跨,但再去当个教书匠,他是想好了。

等到一口清茶滑过喉咙,沁入脾胃,他终于惬意地倚在小小的床头,什么也不再想了。他只是细细地品着茶,把明天的事,还是放在明天再去说吧。

说到旗人的喝茶,这里可有个讲头。这是旗人仅次于吃饭的第二需要。

那时倒不懂什么喝茶能软化血管,降低血压。茶叶里掺合着大量维生素C等等,这一类的名堂。只觉着茶能提神打气,于是便爱不释手,而且你说龙井、旗枪、铁观音如何如何好,北京人一概不认,就讲究喝个花茶。所以北京城里的几个茶庄,大宗出售的只有花茶。舒庆春喝的这类“香片”,本是有名的“福州茉莉花茶”。福州人制茶的道道挺多,他们把木樨、玫瑰、栀子、蕙兰、梅花、茉莉这些花半开不开的花蕊放入瓷罐中,铺上一层花,再搁一层茶叶,用箬叶扎好,放在锅里制作,然后包成小包,用微火焙干……

舒庆春一口一口呷着这已是“二过”的茶水,思绪又堕回眼前的大千世界。打上次“说亲”的事后,母亲已看出了庆春这股“拧”劲,不再提什么娶亲的事了。她老人家心里明白,老儿子不是那号任本事没有,专靠踢腾祖上产业过日子的“八旗子弟。”(当然老舒家祖上并没留下什么可供踢腾的产业)。用她老人家的话说:“只要儿子能静下心来谋点事,她心里也就踏实了。”

可是谋点什么事呢?庆春心里并没个底。教书自然不成问题,也曾有几个学校前来聘他,可是庆春心里没一个中意。到不是他自视太高,而是他实在不肯再将就那帮“前朝遗老”“假洋鬼子”一类的人物了。前几天有位朋友来串门,提起天津南开中学,缺一名教国文的先生,庆春要是愿意、他愿意引荐。这个提议倒是让庆春动了心。他早就听说过南开中学,民主、自由的空气甚浓。学生思想活跃。虽然当年(五四运动)领头闹事的学生,都已跑到法国“勤工俭学”,可他们的精神却激励着一茬接一茬新赶上来的学生娃儿。

舒庆春立志要做个“新人”,自然没有比“南开”这样的地方更对他胃口的了。当下,他便决定,接受去南开教授国文的邀请。

民国十一年秋,舒庆春拎起小包袱,别了老母,兴冲冲地赶到天津南开中学任教。到达学校的当天,正赶上校方召开“双十”庆祝大会。新来乍到的先生必要讲演一番,一来露露底,二来亮亮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这一锤子如果砸不响,那日后“将军”的机会可多着呢!

舒庆春虽说才二十郎当岁,可场面上的事也见过不少,又有在师范上学时“辩论”的底子,讲演当然不发怵。可讲什么呢?

当然得和“双十”靠边贴谱儿。“双十”是怎么回事?现时的许多小青年怕是不太清楚了,不但不清楚甚至有些误解。“双十”节是怎么来的呢?

兴了民国以后,国民政府把每年的十月十号定为“开国大典。”这是个洋规矩。破了帝制,实行了共和。自然不能再象咱们祖上那样,每逢新朝始立,必要先找本皇历翻翻,选个黄道吉日,美景良辰。于是便登坛祭祖,颁布国号,并不把“开国之日”看做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兴了民国以后,旧规矩当然也就葬掉了。每逢“开国之日”必要庆祝一番、断不可少。

舒庆春登上台来,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嚓嚓”声。学生们觉得新来的这位先生既非七老八十,又不古古板板,走路随随便便,双目炯炯有神。肚子里一定有些醒目的货色。

舒庆春开腔了,他说,他较磨着:“双十”可以解释成两个十字架,一个十字架叫民主政治,一个十字架叫国民福利。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扛起这两个十字架。虽然只比耶稣多背了一个,但上帝就是我们自己了……

舒庆春的话引起满场轰鸣,他又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赢得了听众。在掌声中,舒庆春又恢复了他那自信,他觉得有些已经流逝的感觉,重又钻进了他的躯体又开始关心起时势,又开始忧国忧民了。

那时的中国时局是什么样的呢?

“五四”运动以后,立志救国的仁人志士深感中国人这点思想已不够用了,于是纷纷把眼光转向了海外异邦。都想吸收些“洋佐料”来烧中国这盘菜。吃浑的,吃素的,信马克思的,崇拜蒲鲁东,巴枯宁的,实业救国,科学救国,教育救国,暴力革命,不断革命,社会主义,戛七马八的学说,五花八门的主义全溜进来了。天主教徒赶来布道,基督教士跑来讲经。你说:“圣子圣母圣父三位一体”。我说:“信安拉、信夭仙、信经典、信使者、信死后复活和未日审判”。你说,耶稣现在是普天下芸芸众生的皇上,我说,老百姓抱成团就能把所有的皇上打趴下。……这些舶来的主义,引进的学说,把中国这颗沉睡了几千年的老树,拧成了一把干柴。无论哪儿吹来一阵风,都有可能烧起来。站在这木柴顶端的是一群准备点火的热肠子青年。他们深感到“百废待兴”极需改革的责任,在一窝风的“引进”“主义”当中,都在潜心寻找一条合乎国情、迅速起火之路。这些攥着各色火种的人们,奋力疾呼,八方联络,一步步把民众的热气哄起来,目的只有一个:烧掉这个旧世界!

这时有个颇有影响的大人物胡适,跳出来开始往这股旋转的热流中渗凉水。说什么,“少谈点主义,多研究点问题。”

沉淀在社会各层的旧圈子里的残渣,也纷纷冒上来,大肆鼓噪。

有些手持火把,但骨子里缺钙的热力份子,开始冷了下来……

这时候,历来有个松脾气的舒庆春,却拿出当时并不太精的英文,翻译了一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这位不信教的弟子,并不深究基督的真谛,而是追寻求天下之大同的主义。那时有个叫《生命》的月刊,见庆春文字不错,竟然也就采用了。这是老舍《舒庆春》最早的一篇译作。

舒庆春一边热切地注视着时局,一边全身心地致力于教育。他爱台下这几十张圆股隆咚的小脸,他们常勾赵他对方家胡同小学那些可爱孩子的思念。

学生们也喜欢他们的这位年青风趣的先生,他们始终对先生初未时上的第一节课记忆犹新。

那天庆春身着竹布大衫,登上讲坛,开口便是:“鄙人姓舒、字舍予,为嘛名字这么简单?而不像有些老先生总有个古色古香,曲里拐弯的大号?

即然名字如此平浅,人又长成这付人嫌狗不待见的模样,学问自然就不济了……“舒庆春饶有兴味地摸着头上刚长出不久,稀疏的头发,看着台下听得有些发傻的学生。

学生们都笑了,那由于陌生所带来的紧张感,在先生的说笑中顿时全消。

“中国有句老话,叫,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我这个老师虽然比在座的诸位只多吃几年成盐,但教书这行当已不是什么初学乍练,虽没积下什么宝贵经验,可也不是一肚子屎。兴许能讲些大家没听过,所以爱听的事,这就妥了,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责任是把大伙领进学问这个门坎,今后能否修行成器,那就全仗诸位的个人努力了,这是一星半点差不得的……”学生们一下子被老师生动的语言抓住了,他们感到这位年青的先生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不知不觉一堂课下来,学生和老师都似乎变成了相识多年的知交,所有的夹生感觉都被先生的恢谐话语吹跑了。学生们觉得他们得到了一个爱开玩笑的大哥哥,打心眼里喜欢。下课后,也总是身前身后簇拥着庆春,总想再听儿句平常绝听不到的话语。

舒庆春教过小学、中学,后来又教大学、教外国人,没有哪个学生怕他,大家都由衷地喜欢他,尊敬他、爱戴他。虽然现在每月只有五十块钱的收入,但舒心顺气的庆春,再也犯不着和那些官场里自己厌恶的蛀虫们应酬,也用不着再用酒去泡心中长期积郁所留下的块垒。他自由了,他又属于他自己了。

他愿意把肚里这点玩意儿,一点不拉地倒给这些可爱的孩子。孩子,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美好的,是将来,是希望,是明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越发觉得现在的孩子比自己有出息……。因而他引伸出:国家虽是混乱腐败,但并不是没救了。他热爱起教书这个职业,从心里感受到它那神圣的责任感。一日休息,庆春不愿总把自己闷在屋里,便到街上“闲遛跶”。他喜欢这样随心所欲,漫无目地的走走,逛逛书肆旧店,窜窜大街小巷,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闲聊聊”,这是他的一大乐趣。他也爱下个“小馆”嘛的,可由于经济拮据,又要瞻养老母,他把这个爱好给掐了,只在街头巷尾的地摊上来碗肉丝面,或喝碗老豆腐。

这天庆春无意中走到西门年镇署前仓门口,驻足观望。天津人都知道,仓门口原先有三个天主教堂,平日里,那些洋教上,二鬼子,仗着口外有军舰大炮撑腰,口内有道台衙门百依百顺。便抡圆了祸害老百姓。附近的百姓无一不对这些洋鬼子恨之人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光绪二十六年,拳党移来天津,五月十八日子时,漏声未断,只见仓门口内火光冲天,三个教堂被付之一炬。大火一直烧到次日清晨,老百姓可算解了恨,莫不拍手称快。

此时此刻舒庆春站在仓门口这片废墟前,心里感慨颇多。他眼前似乎涌出那次大火,在一片鲜红中,一杆大旗凛然飘扬。上书:天兵天将,扶清灭洋。又见千百盏红灯高照,“红灯照”女弟子飘然落下,把那些洋头洋脑的洋大人杀得屁滚尿流。……这场幻景儿像是在庆春胸中插进了一把干柴,引着了肝火,硬棒棒,火辣辣。他叹了一口气,“大清”已是条扶不上墙的癞皮狗,可民国呢?又算什么东西?洋鬼子照样见了中国人就瞪眼,衙门里的官还是见了洋人就磕头。

天擦黑,庆春开始慢慢地往回走。天津的街道,可比不得北京的胡同地道。大都是斜着歪着,难得有一条直的。不在天津住上一年半载的主,很少不跑瞎道。庆春是个不经常出门的人,又揣上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岔了道。

眼见着前边儿有个亮堂地方,仙就奔了过去。还没走到近前,没想到一个高大的印度巡捕扯住了他。用手里“哭丧棒”往门口的牌子上一指,嘴里像吆喝狗一样的“嗷”了一嗓子。庆春不看这牌子还不打紧,一看,这心里就像被捅了一火筷子,整个身子都纠了起来。那牌子上居然堂堂正正地用好几国文字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舒庆春好容易稳住气得直打晃的身体,嘴里骂着他所能想得起来的一切粗话。泪珠在眼窝里憋得太狠了,终于喷了出来。

他不怕这高大的印度巡捕会用那“哭丧棒”来教训他,他不顾一切的把心里的愤怒发泄了出去,然而那强壮的巡捕似乎并没把这弱小的中国人放在眼里,或者是对这种现像司空见惯了。他扶了扶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捋了捋唇边的胡子。转身走开了。灯光下,那牌子傲然立着,依旧发射着阵阵寒气,舒庆春失神地在那里呆立良久才默默地别过头,挪动了脚步。

回到南开,躺到了铺上,脑子里仍转着两个字:国耻。国耻啊!整个中华民族的耻辱。甲午战争,虽有邓世昌壮烈殉国,却抵不住李鸿章轻轻一纸便卖了中国的主权。袁世凯签了二十一条,巴黎和会中国外交上的失败,接茬而来的一系列丧权辱国约协定……中国的达官显贵竟没有一个不是软棉花捏的!痛心啊!

义和团怎么样?红灯照怎么样?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又怎么样?!

中国仍然是一些腐败的大脑袋在当政。

白天那点刚激起来的刚烈冲动已经降温到零点。

第二天上课头仍是昏昏沉沉,失眠所带来的虚弱使握粉笔的手扯不住地有些哆咦。这天教的是白居易的《长恨歌》,舒庆春扔下怎么也写不俐索的粉笔,准备先在心里默诵一遍,然后开讲。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字多年求不得”开始,一路顺了下去。当默到“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时,不由长叹一声,心说:自古奸臣当道,何寡昏君误国啊!

学生们并不知先生肚子里灌的什么药,先见他阴着脸,后又见他长叹一声,眼角都有些湿润了。心里不禁犯开了琢磨:“先生平日有说有笑,妙趣横生,今儿这样,肯定是遇上极不顺心的事了。说不定会拿我们学生撒气”。

于是乎一个个挺直了腰板,圆睁了小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先生,课堂上安静极了。

舒庆春从自己的沉思中缓了过来,扫了一眼满堂一板正经的小脸,他一下子回过味来,不由得又乐了。心想:这些学生平时遇着什么事,看过什么书,受了谁欺负,都愿意和自己讲讲,其中几个脑后长反骨的,抨击时弊,说古论今,对当政火气也颇冲。自己何不就把昨天遇到的事,受的憋屈倒给他们。想到这里,他便把心里的感叹一般脑地端了出来,说到伤心之处,不禁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讲完了,庆春心里也畅快了,再看学生,一个个紧绷小脸,怒睁双眼,咬牙切齿,透着义忿。庆春又清了清嗓子说道:“国耻啊,国耻,可惜了我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竟被如此践踏!放翁诗曰,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我堂堂中国空无人?同学们,我们不能当亡国奴啊!”

一席话,撒下了一把火。在天津住着,尤其靠近租界边儿的,哪一个没受过洋鬼子,小日本的气。学生们纷纷讲起自己和家人的遭遇,讲起他们怎样用弹弓、石子去以牙还牙。孩子们的标准简单、干脆:凡是欺负人的就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就应该揍它!

舒庆春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感到了一种蕴含着的力量。他们这一代人已经不甘任人宰割,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像一头发了怒的大象,用鼻子卷,用脚去踏,把那些在中国国土上横行霸道,为非作歹的邪恶势力碾得粉碎,不管它是外来的,还是土长的。而这正是中国将来的希望所在。一股重又彼激励、被鼓舞的热潮,浸透了舒庆春每一根血管。他想放声疾呼,他想去冲锋陷阵,他想用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去告诉人们:中国!不但有那些吃里扒外,丧权辱国、糟踏百姓的龟孙子。还有像义和团那样铮铮硬骨,不甘受人欺凌的汉子!尽管他们有些还只是坐在课堂里的孩子。在这当口,庆春有一种该做些事情的冲动。可是,做些什么呢?夜,繁星灿烂。舒庆春在桌上铺开了一页纸,他从没想到今后这一辈子都要和这笔、稿纸打交道。他也不曾想过这就是写小说,他觉得只是在肚儿里编了个小小故事,而这故事中的人物都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根本不用编,都刻在脑仁里呢,一开闸,便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他写了。

他写了一个叫德森的小学生,爱称叫:小玲儿。他很聪明,大家都喜欢他,同学们每学期都选他当级长……接下来庆春想写写小玲儿的家境,尽管他可以编出几十种家境,可最真切地莫过于来自自身的感受。于是小玲儿的母亲是靠给人家缝缝补补做针线度日。(他省去了给人洗衣服的一段,虽然以后在“月牙儿”中还是止不住冒了出来。孩提时代的生活对庆春印像太深刻了。)小玲儿的父亲虽不是保卫皇城时死在南长街上,却也丧命于军阀混战之中。一句话,小玲儿也是由寡母拉扯大的。小玲儿有位先生,抽空就给他们这些学生讲爱国思想。所以,小玲儿起小就讨厌李鸿章,讨厌小日本,老惦记着大了要去宰鬼子。他和几个要好的伴儿组织了一个什么“会”,专门练“块儿”,壮其体魄。舒庆春一直认为身板好,有力气是一个民族强盛的根本。庆春笔下的小玲儿不同于一般孩子,他不会围着母亲撒娇,不会越是有客人来就越讪脸卖乖,人来疯儿,而是从小刚强。这实际上是庆春心里编派出来的“小英雄”。后来小玲儿和他的伙伴们袭击了洋教堂里的孩子,把他们当洋鬼子给打了,结果,学校开除了小玲儿。

统共不过四千字,庆春干了整整一宵。天已泛白,海河上浮着一条灰色的雾,一直延伸到入海口处望不尽的洋面上。庆春缺乏那种“罗曼蒂克”式的遇想,变成一只海鸥,在那洋面上飞翔。但他所具备的正是那种涓涓细流,汇集成海洋的踏踏实实的实干精神。

破晓的艺海中又划来一只小小的木船。

当舒庆春成为老舍时,也谈起了创作经验,他挤兑《小玲儿》不过是敷衍校刊的应景之作,回头审势,总可以在自己的过去中发现年青幼稚与不足,但不管怎么说,万事开头难,舒庆春正是由《小玲儿》开始了他小说创作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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