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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3年第1期|陈年喜:人们叫我机师傅(节选)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陈年喜 点击:

导读

老矿工周师傅是本地最早一批会开机器的矿工,人称机师傅,他的听力已被多年的机器劳作给震坏了,肺也不行了。这些都是矿工的职业病。机师傅开了一辈子机器,在矿山采矿捡矿石,看遍了开矿老板暴富又吃牢饭的故事,看到矿工和拾矿女人的小九九;矿山情况变差之后,又跑到海上渔船修机器,与伙伴们在海上经历生死考验。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人们叫我机师傅

文 | 陈年喜

北斗七星共南辰,

日月星熬老了世上多少人。

东海岸年年添新水,

西老山层层起乌云。

人活百岁难行路,

鸟活千日难入林。

……

刚冒出垭口,离周家园还有一段路,就听见周师傅在唱戏。他唱的是坠子戏《双孝廉》。我不太懂戏的内容,这出戏在峡河只唱过一回,是河南那边官坡乡的私人剧团来峡河的友谊演出,那一天,我正好和一群人出门去新疆,错过了机会。算起来,时间过去二十一年了。

我把摩托车停在周师傅家的院场边。车有些旧了,偏撑有些软,车倾斜得厉害,几乎要倒下去。我找了块石头垫在支撑下面。摩托车老是老点,但声浪很轻,沙沙的,小日本的货,技术不服不行。周师傅没听到摩托车声,依旧在自拉自唱,他的耳朵被机器震坏了,听力很差。我大声喊了声周师傅,他才停下来。

阳光干净得像一匹新绸面,又透又亮。四季里只有四月的阳光是最好的,不冷也不热,不薄也不厚,照在身上,像数不清的小手在挠摸。阳光摸在周师傅的头顶上,他的头顶还没有秃,也没有白,只是在头部半腰的地方有一个圈,圈痕里毛发稀疏,头皮显露,但不仔细看不明显,但我看到了,那是长期戴安全帽的结果。阳光摸在他的二胡上,让二胡更老了,只有弦是年轻的,绷得很紧,仿佛弓不动,它也在发声。我说:“周师傅,几年没出门了?”他伸了一下五个指头。那是五年的意思。我把一支烟递过去,周师傅说:“我好几年不抽烟了。”其实我也好几年不抽烟了,我们的肺都不行了。

我说:“周师傅,今天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给你说过的事,没忘吧?”周师傅把二胡放在门凳上,另一只门凳上蹲着一只黑底白花的猫。门前的树们草们嫩绿得要滴下汁来,黄澄澄的油菜花从垭口那边铺过来,像给垭口披了件坎肩。他说:“没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多大意思。你想听,我就拣有意思的讲。”我说:“你随便讲,我随便听。”他喝一口水,幽幽地讲起来:

“老家这边的人叫我周师傅,在外面,大家不这样叫,都喊我机师傅,像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姓似的。你知道,我一辈子就是开机器的,也让机器开了一辈子。我最早是开钢磨子的,给人加工面粉和粗粮。那会儿你们都还小。那时候还没有机器磨子,村里只有一盘水磨,水磨磨粮食慢,白天磨,晚上磨,都排着队等,供不上大家的嘴。我是方圆百里第一个买钢磨子的人,算起来,三十多年了。钢磨子转起来,就没水磨子啥事了。水磨坊后来改成了火纸坊,做起了火纸。这一下,山上的毛竹子、阳桃藤子可派上了用场,有了火纸,那边的人也有了钱花,子孙后辈可劲儿烧。

“开始没有电,钢磨子用的柴油机。机器回来那天,给机器添上油,却死活摇不燃,村里小伙子一个接着一个上手,累倒了一大片,后来找到问题,原来是忘了开油门阀。开始我也不懂机器,特别是柴油机,几百个零部件,拆下来就是一大堆铁。开始我跟着说明书摸索,慢慢地,就不用说明书了,机器在屋子里响,我在外面隔着墙听,就知道它有没有毛病,毛病出在哪里。柴油机开了三四年,后来有了电,换上了电动机,电机很少出问题,又省事又稳当。再后来电磨子多了,竞争激烈,周家园地方偏,来加工粮食的越来越少,我就懒得再侍弄它了。社会一浪高过一浪往前涌,总是淘汰旧东西,生出新东西,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年后,我去了大河面给人碾房开碾子,加工锑矿石。开碾子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些有意思,有些没意思,我讲一讲有意思的事。

“大河面离五里川不远,大河面的水就流到了五里川,最后进了洛河,洛河水最后归了黄河。碾房都建在大河边上,加工锑矿用水量很大,不建在河边不行。一河两岸全是碾房,晚上灯亮起来,人欢马叫比电影里的秦淮河还热闹。水泵从河里把水抽到碾槽和沉淀池里,一番运转后又流进河里。据说黄河唯一的清水就是洛河,那几年,洛河比黄河还黄,不但黄,还有一股化学药品味,泛着花白泡沫十里不散。它们最后和黄土高原的泥沙屎尿混在一起越流越大,谁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我的老板是湖南人。湖南自古出锑矿,说是中国所有的锑粉最后都卖到了湖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湖南老板初来大河面时,是真正的老板,他开了两个洞口,那时候,一河两岸有一百多个矿口,至少有一半出了矿石。他的两个洞口打了两年,钱挣了很多,到底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老板包了个小老婆,才二十来岁,长得可秀气了,像个学生。本来还可以继续挣下去,可后来出了一件事,一下垮下去了。他垮得有些冤,但又不冤,有一天,县里有位大干部下乡检查工作,正好碰到老板也从县城下来,老板开的大奔驰,嫌干部的车占着道,跑得慢,打了一路喇叭催他快点,两车相错时,老板故意加了一把油,一股黄尘荡得遮天蔽日,一溜烟把对方甩在了身后。干部觉得受到了挑衅,很生气,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这是谁,这么牛?工作人员说是一位矿老板。大干部说,回去给我查查这孙子干不干净。后来,一查,就把老板查得干干净净。那干部后来也出了事,吃了几年牢饭。

“南方人厉害就厉害在不认命,跌倒了再爬起来。没了矿洞,没了钱,就开始架碾子加工矿石。那时候一百多矿洞除了养活了上万工人,也养了数不清的拾矿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着口袋拿着小锤子、铁耙子,满矿山敲敲打打,渣场上母鸡扒窝似的拾矿,拾到的矿石,都卖给了碾房。

“我除了开机器,也偶尔去拾矿。渣坡上,矿车哗一声倒下来,我们哗一声拥上去。拾矿的女人也有年轻的,长得漂亮的,她们背不动,就求人帮她们背。我二十六七了,家里还没有说下一个女人,就喜欢掺在她们一块捡矿。女人手快,有时候能拾一口袋,一两百斤,我背在身上,像背了一座山,但感觉那山是绵软的,一点也不重,一点也不硌肩。

“玲珰比我大三岁。认识她,是第二年的事了。

“玲珰是哪里人,她不告诉我,我也不好问,女人出门闯荡生活,都不容易,都有难处,让人知道多了反而不利。那是个阴雨天,雨也不大,是牛毛细雨,连伞也用不着。我去诊所打吊瓶,给伤口消炎。前些天碾子的碾槽漏水,矿粉顺着水流往地上流,老板让我给焊上,不焊上就扣工资。电焊是我的强项,手到擒来的事,但困难是机器不能停,锑粉价钱好得很,不能耽误机会。我从碾槽外面的破洞往里插了根钢筋棍,焊好了再截断打磨光整就好了。焊接中,从碾槽里迸出一块矿石,砸在我头上,当时没戴安全帽,砸出了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三十吨的碾子,快两米高,消化矿石像吃爆米花一样,添矿石的小子特别懒,也不敲碎,甩起膀子整块往里扔。

“进了诊所门,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歪在床上打吊瓶。

“诊所那天就两个病人,我和玲珰。当时还不知道她叫玲珰,人长得一点也不玲珰,细高个子,有模有样的,就是脸有些长。外面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河水慢慢在涨,山雾罩住了阴阳两面的山坡,山上的人家都被遮住了。公路在河那边伸向两端的远处,车水马龙的,这是一条着急忙慌的省道。小诊所不时被地下的爆破震得跳起来,又稳稳落下来,担心它散架了,可就是不散。开矿这事,成也一阵败也一阵,市场和政策决定荣辱成败,所以都在赶班加点。年轻的医生有些瞌睡了,兑好了药,让我和玲珰互相帮着换吊瓶,他睡觉去了。

“玲珰也是拾矿的,而且拾了好几年,我没来之前她就来了,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她。一聊起来,就聊得很投缘,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打到最后一瓶,我的结束了,她的还有一半,她要撒尿,让我举着瓶子,举到厕所门口,她让我站在门外举着不要动。输液管不够长,我要半弯着腰,贴着门。我听见里面一只水龙头打开了,水喷洒得很急,唰唰的,过了一会儿,水龙头像关上了,但没关紧,滴答滴答。这是个旱厕,根本没有水龙头。

“老板又添了一台新碾子,还是我一个人开,每天就特别忙,白天黑夜不能离开。不知道为啥,我有些想玲珰,想她在哪里拾矿,拾了多少,晚上和谁住在一起,吃没吃饭,谁给做饭,心想着她一定也在想我。一个早晨,我正在给机器打黄油,一个女人喊:师傅,你们老板在哪里?一听声音,是玲珰,进门来,果然是玲珰。原来她卖了矿石给老板,老板还没有给她付钱。我俩都有些惊喜。老板不在,玲珰就在碾房等他回来。玲珰说她要回家一趟,***病了。那个早上,她给我煮饭,煮的是面条。我第一次摸了一个女人的手,有些凉,硬茧里带着一点绵。

“玲珰问,晚上走得开不?我本来走不开,但嘴里说,走得开,走得开。她说,我还有两三百斤矿石,品相不好看,晚上来帮我背到山下卖了。我知道拾矿的事就这样,矿石好,人争着买,矿石差了只能攒着等机会。也有人攒了一年半年,小山似的,那是在赌矿价,一般人赌不起。我连忙说行。她回头就走了,下了碾房的小路,过钢丝桥,钢丝桥有些飘忽,玲珰也在桥上飘忽起来,飘着飘着就没了影子。我回过头,看见碾子疯了似的转,碾轱辘你追我赶,也像在飘。

“玲珰的住处很小,在不起眼的半山腰上,是一间彩条布棚子,一面贴着一块大石头,一面几乎悬空。彩条布有些旧了,显然住了好多年。它的四周全是这种小房子,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有的新点,有的旧点,有的有人进来,有的有人出去。他们都是拾矿的人,像我们机师傅一样,有些人认识,有些人陌生,相互帮忙又相互拆台。我从碾房里带来了一包锑粉,那是我偷偷攒下的,很值钱,把它们撒在矿石上,拌了拌,矿石立即好看起来。先装袋子,一共装了五袋,约有五百斤,我们开始往下面背。一袋子矿石,玲珰抓着袋口,弯一下腰,身一拧就上了肩,我要她帮着才能上肩。这一点我知道自己比不了她们,我看见过有个女人背着两百斤的矿袋子行走如飞,那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卖完了矿石,晚上已经很晚了,玲珰顺带从商店买了一只烧鸡,一包辣条,一包花生米,一瓶老白酒。我们开始吃东西。我心里想着碾房,怕机器出事,虽然走前给添料的交代过了,让照看着点,还是不放心。玲珰看出来了我的不安,说,一个男人,别心太细,太细了啥也干不成,只能给人打一辈子小工。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不细。唉,也是心细害了人一辈子。

“东西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我俩都喝得有些高。灯光照着玲珰,她脸色红扑扑的,好看极了。她穿着一件毛衣,粉绿色的,衬得胸有些高,像两座小丘,那是我向往的地方,但从来没有上去过。我二十八岁了,又像两岁八个月的孩子,心里有些难过。玲珰把我的头揽过去,贴在上面,我听到了呼呼的声音,一缓一急的,像一条暗河在流动,很有力量。她轻声说,对不起,姐不方便,姐一辈子都是不方便的人……

“玲珰回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她回到了哪里,没办法知道,没有人可以打听到,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一个女人,就像一个梦,让人醒的时候少,迷糊的时候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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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喜,陕西丹凤县人。有作品散见《诗刊》《天涯》《散文》《北京文学》等刊物,出版诗集《炸裂志》《陈年喜的诗》《微尘》《一地霜白》等。现为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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