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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时间:2016-07-1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马车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来问道:

"送您到哪一家旅馆哪?"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数西伯利亚旅馆了.要不玖可夫旅馆也不错."

"那就随便吧."

马车夫又侧身坐上驭座,加速赶车.这个城市也同所有俄国城市一样,有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的房子,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铺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还有警察.只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没有铺石子.到了最热闹的街道,车夫就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得到另一家.这家旅馆还有一个空房间.这样,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才第一次回到他生活惯的清洁舒服的环境里.尽管聂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间算不上奢侈,但在经历了驿车.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感到十分舒适.首先得清除身上的虱子,因为自从他进出旅站以来,从来没有彻底清除过它们.安置好行李,他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装束,穿上浆硬的衬衫.压褶的长裤.礼服和大衣,出去拜会当地长官.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街头马车.那是一辆吱嘎作响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匹膘肥力壮的吉尔吉斯高头大马.车夫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丽的大厦门前,门口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秃的树枝,但其中夹杂着的枞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苍绿可爱.

将军身体不舒服,不见客.聂赫留朵夫遭拒后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进去.听差回来,带来了满意的答复:

"将军有请."

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客厅,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肮脏些,古板些.聂赫留朵夫被带到书房里.

将军面孔浮肿,鼻子象土豆,额上有几个疙瘩,头顶光秃,眼睛下面挂着眼袋,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身穿一件鞑靼式绸袍,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阁下!请不要见怪,我穿着睡袍见客,不过总比不见好."他说,拉起长袍盖住他那后颈上堆着几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体不太好,没有出门.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来了?"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个人跟我关系密切."聂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求阁下帮忙,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把香烟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揿灭了,用他那双细小浮肿.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其间他只打断了聂赫留朵夫一次,问他要不要吸烟.

有些有学问的军人,往往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可以同他们的职业调和.这位将军就是这种人.他生性聪明善良,不久就发觉这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为了消除经常出现的内心苦恼,他越来越沉湎于军人中盛行的酗酒恶习,在度过了三十五年军旅生涯以后,他就成了医生们所谓的嗜酒成癖者.他浑身细胞都渗透了酒精.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觉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为他生活的绝对需要,不喝酒他就无法度日.每天他到傍晚总是喝得烂醉,这种状态他已习惯,因此走路不会摇晃,说话也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即使说出什么蠢话来,因为他地位显赫,人家反而会把它当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聂赫留朵夫找他的这种早晨,他才象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人家的话,证实他那句心爱的谚语:"喝酒不糊涂,难能又可贵."最高当局虽然知道他是个酒鬼,但毕竟他受的教育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为人胆大.灵活.威严,即使喝醉酒也不会丧失身份,所以让他一直留在这个显要的位子上.

聂赫留朵夫告诉他,他所关心的人是个女的,被错判了罪,为她的事他已递了御状.

"哦!那又怎么样?"将军说.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有关这女人命运的消息最迟这个月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这里......"

将军依旧盯着聂赫留朵夫,伸出指头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铃,然后嘴里喷着烟雾,特别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又默默地听下去.

"因此我有个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在没有收到那个状子的批复以前暂时把她留在此地."

这时候,一个穿军服的勤务兵,走了进来.

"你去问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来了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另外再送点茶来.那么,您还有别的事吗?"将军问聂赫留朵夫.

"我还有一个请求."聂赫留朵夫说,"牵涉到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

"哦,是这么回事!"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

"他病得很厉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下来住院.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但只要能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准备嫁给他."

将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显然想用这种目光在使得对方感到局促不安.他不住地吸着烟.

等聂赫留朵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迅速地舔了舔手指,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

"她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问.

"她判的是苦役."

"哦,要是判了这种刑,即使结了婚,也不能改善待遇."

"可是您要知道......"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即使一个自由人同她结了婚,她照样得服满她的刑.这儿有个问题:谁判的刑更重,是他呢,还是她?"

"他们两人都判了苦役."

"嘿,那倒是门当户对了."将军笑着说."他俩倒是待遇相同.他有病可以留下来."他继续说,"而且当然会设法尽量减轻他的痛苦.不过她即使嫁给他,(奇*书*网-整*理*提*供)也不能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务兵报告说.

将军点点头,继续说:

"不过再让我考虑一下.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在这儿."

聂赫留朵夫写下他们的名字.

"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要求同病人见面,说,"对您我当然不会怀疑,您关心他,关心别的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里确实钱能通神.上面要我彻底消灭贿赂.可如今大家都在接受贿赂,怎么消灭得了?官位越小,贿赂收得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外受贿,怎么查得出来?他在那边是个土皇帝,就象我在这儿一样."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过您大概经常跟政治犯见面吧,您给了钱,他们就放您进去,是吗?"他笑嘻嘻地问."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明白您非这样做不可.您想见见那个政治犯.您可怜他,于是典狱长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贿赂,因为他的薪水只有那么几个钱,他得养家活口,非接受贿赂不可.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我也会那么办的.可是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不能容许自己违反最严格的法律条文,我也是个人,也会动恻隐之心.可我是个执法官,凭一定条件才得到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那么,现在您给我讲讲,京城里有些什么新闻?"

于是将军就开始发问,同时也发表意见,分明既想听听新闻,又想显示自己的知识和人道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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