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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时间:2016-07-1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聂赫留朵夫一清早从家里出来,看见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大车在巷子里走,怪腔怪调地叫道:

"卖牛奶,卖牛奶,卖牛奶!"

昨晚下了第一场春雨.凡是没有修马路的地方一下子都长出了嫩绿的青草.花园里的桦树枝上布满了翠绿的绒毛,稠李和杨树抽出了芳香的细长叶子.住宅和商店都卸去了套窗,把窗子擦得干干净净.在聂赫留朵夫乘车经过的旧货市场上,一座座货棚旁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群.有些衣服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长裤和背心,在市场上走来走去.

小饭馆周围挤满了不上工的男人,他们穿着干净的腰部打褶的上衣和擦得发亮的皮靴;还有些女人,头上包着花花绿绿的绸头巾,身上穿着钉有玻璃珠的外套.警察挎着用黄丝带系住的手枪,站着岗,窥察什么地方有纠纷,好借此排遣他们难堪的无聊.在林荫道上,在一片新绿的草地上,孩子们和狗在奔跑嬉戏;保姆们兴致勃勃地坐在长凳上聊天.

大街上,左半边路面没有照到阳光,还很潮湿阴凉,中间的路面已经干了.沉重的载货马车不停地在街上隆隆驶过,四轮轻便马车辘辘地行驶着,公共马车不断发出叮叮的响声.四面八方响起教堂错落有致的钟声,震得空气不住地颤抖,号召人们去参加和监狱教堂一样的礼拜.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向各自的教区走去.

聂赫留朵夫所雇的马车没有把他送到监狱门口,而在通往监狱的路口停下.

在这通往监狱的路口,在离监狱大约一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多半拿着包袱.右边有几所不高的木屋,左边是一座两层的楼房,门口挂着招牌.用石块砌成的巨大监狱就在前面,但探监的人不得走近.一个持枪的哨兵走来走去,谁想从他身旁绕过,他就向谁吆喝.

木屋小门旁边,在岗哨对面的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看守.他身穿镶丝绦的制服,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来探监的人都走到他跟前,报了他们要探望的人的姓名,他就记下来.聂赫留朵夫也走到他跟前,报了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为什么还不让人进去?"聂赫留朵夫问.

"他们正在做礼拜.等做完礼拜,就放你们进去."

聂赫留朵夫走到探监的人群那里.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衣服褴褛,帽子揉皱,光脚上套着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伤痕,向监狱走去.

"你往哪儿溜?"持枪的哨兵对他吆喝道.

"你嚷嚷什么呀?"衣服褴褛的人全没被哨兵的吆喝吓倒,顶嘴说,然后走回来."你不放,我等着就是.何必大声嚷嚷,倒象个将军似的."

人群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的人大都穿得很寒酸,甚至破破烂烂,但也有一些男女衣着很体面.聂赫留朵夫旁边站着一个服饰讲究的男人,脸色红润,胡子刮得精光,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衬衣裤.聂赫留朵夫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探监.那人回答说,他每星期日都来.他们就这样攀谈起来.原来他是银行的看门人,是来探望犯制造伪证罪的弟弟的.这人和蔼可亲,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给了聂赫留朵夫听,还想打听聂赫留朵夫的情况,但这时来了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由一匹高大的良种黑马拉着,车上坐着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戴面纱的小姐.这样,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了.大学生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向他打听,可不可以散发施舍物(他带来的白面包),以及为此要办什么手续.

"这是未婚妻要我来办的.她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的爹妈要我们把东西散发给犯人."

"我也是头一次来,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问问那个人."聂赫留朵夫说,指指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小本子的看守.

就在聂赫留朵夫同大学生谈话的时候,正中开有小窗洞的监狱大铁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军服的军官和另一个看守.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看守就宣布探监开始.哨兵退到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监狱大门涌去.站在门口的看守高声数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探监人:"十六,十七......"在监狱里面,另一个看守用手拍着每个进入二道门的人,也在点数,目的是避免让任何探监的人留在狱里,也不致跑掉一个犯人.这个点数的看守,眼睛不看走过去的人,在聂赫留朵夫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看守这一拍起初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屈辱,但他立刻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这种屈辱使他感到害臊.

二道门里面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大房间,房间里有几个不大的窗子,上面装着铁栅栏.在这个称为聚会厅的房子里,聂赫留朵夫怎么也没有料到,壁龛里竟会有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巨像.

"挂这个干什么?"他想,情不自觉地把耶稣像同自由人联系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把他同囚犯联系在一起.

聂赫留朵夫慢吞吞地走着,让急于探监的人走在前面.他百感交集,想到关在这里的恶人就感到不寒而栗,对昨天的男孩和卡秋莎那样的无辜者则满怀同情;而想到即将同卡秋莎见面,不禁又觉得胆怯和爱怜.他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听见看守在那一头说着些什么.但聂赫留朵夫心事重重,没有理会看守的话,继续往多数探监人走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走往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聂赫留朵夫让性急的人走在前头,自己最后一个走进会面的房间.他推开门,走进房间,首先使他吃惊的是一片喧闹声,那是由几百个人的叫嚷声汇合成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到他走过去,看见房间被一道铁丝网隔成两半,人们象苍蝇钉在糖上那样紧贴在铁丝网上,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个后墙上开有几个窗洞的房间,不是由一道铁丝网而是由两道铁丝网隔成两半,而且铁丝网都是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板上.有几个看守在这两道铁丝网之间来回监视.铁丝网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中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有三俄尺宽,因此双方不但无法私相授受什么东西,连要看清对方的脸都很困难,特别是近视眼.谈话也很困难,一定要拚命叫嚷,才能使对方听见.两边的人都把脸贴在铁丝网上,做妻子的,做丈夫的,做父母的,做子女的,大家都想看清对方的脸,说出要说的话.大家都想让对方听见,但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因此大家都放开嗓门大叫,要压倒别人的声音.聂赫留朵夫一走进这个房间,就被这片大叫大嚷的喧闹声吓呆了.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从脸部表情上判断他们在谈些什么,彼此是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旁边有个扎头巾的老太婆,脸贴紧铁丝网,下巴哆嗦,正对一个脸色惨白.剃阴阳头的年轻人大声说话.那男犯扬起眉毛,皱紧眉头,用心听着她的话.老太婆旁边是一个穿农民外衣的年轻人,双手遮在耳朵后边,听一个面貌同他相象.脸色憔悴.胡子花白的男犯说话,不住地摇头.再过去一点,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挥动一条胳膊,一边叫嚷一边笑.他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上等羊毛头巾,放声痛哭,显然是第一次看到对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穿着囚衣,剃了阴阳头,戴着脚镣.这个女人后边站着同聂赫留朵夫谈过话的银行看门人,他正竭力向对面一个头上光秃.眼睛明亮的男犯叫嚷着.当聂赫留朵夫明白他只能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时,对规定并实行这套办法的人不由得产生了满腔愤恨.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种可怕的状况,这种对人类感情的亵渎,竟没有人感到屈辱.士兵也罢,典狱长也罢,探监的人也罢,囚犯也罢,都在这样做,仿佛认为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

聂赫留朵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五分钟,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苦,觉得自己软弱无能,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在精神上感到极其厌恶,难受得仿佛晕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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