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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23年第8期|张新祥:荒出没

时间:2023-09-0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新祥 点击:

冬至后第一个星期六,天空蓝得不成样子。如果没有一轮圆日挂在空中,会让人怀疑,整个勐傣坝,都倒扣在海洋之上。这是造物主怜悯苍生。如果她愿意,只要倒置乾坤,我们都得变成海洋中养分,重回到万物起始原点,诞生、进化,慢慢爬上陆地。

“香菇炒鸡蛋油腻了,”小艾说,“还有蒜苗爆炒精肉,盐味重了点。”

“好,”我说,“下午我们吃粉条炖豆腐皮。”

“不,不要。”小艾说,“豆腐皮陈味太重,我吃了会作呕。”

“好。”我说,“下午给你爆炒醋熘白菜……”

“啪”小艾把筷子放在餐桌上。“扶我起来,我要上洗手间。”她两手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我忙放下碗筷,搀扶她站起来。

“给我削个苹果,待会儿我要在床上吃……”

午餐。我给小艾炖萝卜排骨汤,煎香菇炒鸡蛋,还有蒜苗爆炒精肉。

上完洗手间,我搀扶小艾回到卧室。她腰间垫着两个蚕丝睡枕,斜靠在床头,手里捏着我给她削的苹果。她眯着双眼,露出满意的笑脸。这是她作为准妈妈,应该享有的待遇。走出卧室,我在厨房里收洗碗筷。

小艾带有身孕已八个月,再过一个月零十五天,就是预产期。

我边收理厨具边盘算着,下午去买白菜,顺便再买一本《宝妈按摩宝典》。家里《宝妈经典胎教》《宝妈胎教钢琴曲》《宝妈食谱》《宝妈健身》等书籍、乐曲都齐了,就是给小艾舒筋按摩的书籍,还不齐。随着腹内胎儿长大,压迫到她腹腔与盆骨的血管和筋络,她小腿和脚面有些水肿。起床时,四肢发麻。《宝妈按摩宝典》这书本,我在康佳图书城见过,这家书城离我们小区不远。出了小区,穿过两条马路,直走,过四个红绿灯就到了。

没等我多想,门铃响了。

我收洗干净最后一个碗,擦干手上水渍,准备去开门。来客用拳头擂起了门。小艾步履蹒跚,手里捏着吃剩的苹果核,从卧室走出来。先我前一步,打开门。是表弟依团和他的女友秀秀。

秀秀有一张清纯、精致、迷人的瓜子脸蛋,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喜欢扎马尾辫,浑身弥漫着化不开地青春气息。她绝美的卡姿兰大眼睛,是个男人都会对她动心。

“岩赕哥,大中午你们干嘛呢?”依团气呼呼说,“老半天不开门!”

说完话,依团从小艾大腹便便的身躯一侧,挤进客厅。秀秀扶着小艾,关上房门,走进客厅。

“就你猴急,”小艾边往垃圾桶里扔苹果核边说,“又打算来蹭午饭!”

“早就吃了,”依团头也不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有事找你们商量。”

听有事,我和小艾呆呆站在客厅中央。依团成了我家主人,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秀秀把小艾搀扶到沙发另一角,一起坐下。

“岩赕哥,”秀秀问我,“你们吃饭了?”

“吃了,刚刚收洗好。”我说。

妻子怀孕了,我不敢多看秀秀的脸蛋。她与表弟,一年前才确立恋爱关系。我有些嫉妒表弟,能有个绝美的女朋友。

秀秀是名校法系毕业的硕士生,有律师从业资格证。在我们勐傣城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收入颇丰。表弟是个吃货,但帅气,在电力公司上班。我和小艾在体制内,上行政班。没和秀秀相处之前,每到双休日,表弟都在我家蹭吃蹭喝。与秀秀相处后,表弟带着秀秀,常来我家大吃大喝。

双休日,我的岗位在厨房里,琢磨一些新鲜菜品。秀秀喜欢我做的菜肴。听表弟说,很多时候,秀秀打着看望小艾旗号,主动约他来我家,让我给他们下厨。小艾有了身孕后,他们来我家次数,更密集了。表弟说,多亏了我的厨艺,他才能持续与秀秀交往。

这种话,表弟说多了,小艾就用玩味的眼神,打量我和秀秀,让我有种火辣辣地灼痛感。

“出大事了,岩赕哥!”依团盯着我说,“我家那头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你说啥?”我问,“你家大白牯子水牛死了?”

“一个小时前,我家大白牯子水牛被邻村的水牛撞死了!”

“那么壮实的一头牛,邻村有哪一头牛能把它撞死?它是我们坝子出了名的斗牛王!”我惊诧地说。

“是真的,”依团说,“是被东老寨子的一头大牯子水牛撞下水坝石基上,摔死了!”

“邻村那头大牯子水牛呢?”我追问。

“也死了。听我妈说,东老寨子那头大牯子水牛死得更惨。”依团砸了砸嘴巴说,“它把我家大白牯子水牛撞下水坝后,面对着我们寨子的色林,眼睛大睁,七窍流血,跪在田埂上,就那样死了!”

“哦!”我有些释然。心里为依团家大白牯子水牛叫冤的同时,暗暗松了口气。上初中时,我和依团经常骑那头牛。它是我们寨子的牛王。每年大季稻收进仓,坝子里,几个寨子统一放大场子牛,牯子牛都会死斗。依团家大白牯子水牛,从没输过。想不到,它会被另一头牯子水牛撞死掉。还好,它也把对手干掉了。

没等我回过神,我的手机响了。母亲打来的。我赶忙接通电话。

“喂!岩赕。”

“妈!”

“你二舅家大白牯子水牛撞死了!就在今年刚刚放大场子牛的第一天。东老寨子那个你陇依大爹侄子家的大牯子水牛,跑到我们寨子水坝头那里,把大白牯子水牛一头撞到水坝脚下砸死了。东老寨子的大牯子水牛也当场撞死了。真是怪事了,两头牛一起死掉。”

“妈,我知道了。依团刚刚给我说了。”

“依团跑去你那儿了?”

“嗯。”

“你们两兄弟在城里,相互照应着那就好了。他还小,没有主见,你要多关照他。哦,对了,小艾身体好好的吧?”

“好的,妈。小艾由我服侍着,你不用担心。”

“小艾带身孕八个月了,你们男人毛手毛脚的,要细心些。都八个月了,你们也没回过家,真想看看她怎么样了!”

“妈 ,你放心,小艾好着呢!”我和母亲通话之余,用目光扫视着小艾他们。几个人屏住呼吸,默默看着我。

“你三舅公说,这不是好兆头。可能,可能是荒要出世了!”听得出电话那头,母亲甚是担忧。

“妈,别乱想,没事的。”我出言安慰母亲。

“唉,如果小艾没带身孕,倒是可以回来一趟!”母亲说话时,有三双眼睛,灼灼盯着我看。他们都期待着我说:没事,我们都可以回去!我哑在一边,不知要怎么接母亲的话。

“喂!岩赕,还在吗?”

“哦,在、在,妈你说。”

“小艾带身孕,村里出这样的事不好。叫你们回来怕小艾怀里的孩子沾染了邪气。”母亲的话,我相信。我的确不想带妻子回去。可三道眼神,完全与我地想法相悖。表弟已喊出了声,“姑妈,没事。我们正与表哥商量着回去的事呢!”

我狠狠瞪了依团一眼,想叫他闭嘴。

“妈,没事!”小艾接话说“岩赕会照顾好我的,我们马上就回去!”

“小艾,你们真地要回来?”电话那头,母亲声音颤抖。有嘈杂声传来,接着是依团的大哥岩团的声音。“岩赕哥,带着嫂子和依团他们回来。要吃牛肉宴席了,你负责回来拌牛撒撇。”随后,传来母亲开心地责骂声,“你们就知道吃、吃,回来路上小心点,慢点。我要过去你二舅家帮忙。”电话挂断了,客厅里一片欢呼,只有我像个傻子,呆呆站着,不知所措。

“你傻站着干嘛?”嗔怒的小艾喊,“还不快去把我的洗漱用具和床上用品收拾好!”

“岩赕哥,”秀秀小声说,“快回去拌牛撒撇!”

“岩赕哥,拿车钥匙来。我去挪车。”依团手舞足蹈地说,“有些事,到车上跟你商量商量……”

一群吃货,贪恋乡下风景的疯子。我搞不懂,他们亢奋的底气从哪里来。完全不顾及我男保姆地忧虑,不考虑生出事端的后果。

出门之前,我双手合十,在家堂神龛前,默默祷告出行安全。

我出生在边境线上,一个叫户东的村寨。有无数个像户东村一样的村寨,遍布在广袤的国界线上。户东村,过去有三十几户人家,现在也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东老寨子与我们寨子,水田连在一起,土地插花着。东老寨子的人家比我们寨子更少,只有二十几户。近几年来,外出务工迁走了几户,人家更少了。我们寨子也不例外,有几户人家外出务工后,再没回来过。大块大块田地闲置着。

我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思绪乱成一团麻线。小艾和秀秀坐后排座,小声说笑着,讨论女人间私密事。依团坐在副驾驶位上。

十年前,我满怀激情进城,在勐傣城寻梦。十年光景,我在城里磨出了一个我希望有的家,磨掉了我所有锐气和戾气。十年前,从我们寨子到勐傣城,要走三百公里的乡村便道。坐班车,一个来回,耗去两天时间。那时,只要是双休日,我会带着小艾,往返穿梭在勐傣城与家乡道路上。

两年前,高速公路修进了勐傣城。我驾驶自家小轿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八十公里,出一个高速路口,再在乡间柏油路上行驶三十公里,用不了两个小时,便回到寨子里。便捷的交通,把家乡的路程由两天缩短成几个小时,我却几个月回不了一次家。

“岩赕哥,这次带秀秀回去,”依团迟疑地说,“我们是有目的的。”

“你该不会带秀秀回去打官司吧?”我反问依团。

“我是有这种想法。”依团说。

若不是我双手扶着方向盘,就想狠狠给依团一巴掌。

“岩赕哥,这事你也别怪依团,”秀秀接话,“我来到你们勐傣城也有两个年头了,接过几十起诉讼案件,但像这种案件,我还没接过,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可以免费打这场官司。”

“谁要打官司了!”我把声音提高一个八度说,“谁要让你们去打官司了!妈妈不是说了,是荒要现世吗!”

“岩赕,你又猴急,”小艾声音颤抖着说,“好好开你的车,你手里可是握着五个人的生命呢。”

我不会顶撞小艾。秀秀与我们相处不久,不了解我脾气。车内陷入短暂沉默,只有马达轰鸣声,证明我们彼此的存在,与刚刚激烈交锋过的事实。

“依团,‘荒’是什么东西?”

“‘荒’是我们老辈子流传下来,会给村寨带来灾难的瘟神。”依团小声给秀秀解说,怕再次引起我生气。

我为自己莫名的生气,感到懊恼。二舅家饲养那头大白牯子水牛,不容易。要是活着,在市场上当肉牛卖,也值个一万五六。我听依团说,去年二舅带它去参加乡村斗牛大赛,名列前茅,得了五千元奖金。据说邻村一个斗牛爱好者,出三万元,要买大白牯子水牛,二舅硬是没卖。现在没了,二舅肯定心痛肉疼。依团带秀秀回去,用法律手段,帮二舅挽回一点损失,我的确没有冲他们发怒的资格。

“秀秀、依团,对不起,”我说,“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这个烂脾气,从娘胎里带来,改不掉。”

“岩赕哥,你不用自责,”秀秀说,“和你们相处一年多了,没见你发过火,我以为你是个没脾气的人呢!”说完话,秀秀自个儿笑出声。

“秀秀,我相信世界上有鬼,相信母猪会上树,但不相信男人。你看,你一直认为温和的岩赕哥,露馅了……”小艾开始数落我。

我没有反驳小艾,默默承受她数落,因为我要留着气力照看她。

“秀秀,这个事情,如果走法律程序,”我问,“我二舅家会得到多少赔偿?”

“这种情况,如果责任在对方,根据大白牯子水牛在地方的影响力,你二舅家少说也会得到二至三万元赔偿。”秀秀笃定地说。

“那你们的诉讼费用是多少?”我问。

“我这次出来就是来学习,我个人不收费。”秀秀说,“像这种案件,所里一般是有两种收费方法。一是固定收取律师个人出庭费用。二是按照案件价值的百分比抽取。”

“嗯、嗯,我也觉得秀秀说得对。”小艾附和着说。

“你地看法呢?”我瞥了一眼依团,询问他。

“岩赕哥,你是知道我的,”依团有些胆怯地看着我说,“我这个人没有主见,和你一起来到勐傣城,什么事都要你拿主意,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寨子不大,矛盾也有过一些”我说,“但自我记事以来,就没有听说哪家闹矛盾请律师打过官司。家里家外,村里村外都一样,从来就没有让外人来调解过纠纷。”

“那你的意思是让两个村的人自己调解?”小艾说,“岩赕,这是依团的家事,我劝你不要干涉人家的家庭私事。我家没有一万两万的票子补贴给二舅家。我这还挺着大肚子呢!”

妻子的话,的确有杀伤力。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二舅家死了一头明星级的大白牯子水牛,这个损失不小。我家很快要添一张嘴巴,我的确帮依团做不了主。

“理是这么个理,嫂子。”依团开口说,“但岩赕哥说得在理,我们寨子里的确没有找律师打过官司。我还是听岩赕哥的话。”

“这好办,”秀秀说,“只要你们村里自己能够解决好,我就不插手。如果有人胡来,让你二舅家吃亏,我再帮你们论个是非曲直。”

“还是做律师地说话让人信服,”小艾说,“依团你能攀上秀秀,是你祖上修来的福分……”

我们在忽而紧张,忽而欢笑的氛围中下了高速,行驶在乡间柏油路上。道路一会儿隐藏在一山连着一山的橡胶林地里,一会儿又呈现在一片连着一片的稻田中。勐傣坝的橡胶林,一片墨绿色,没有一点冬天的迹象。只有稻田里,已收割的大季稻,留下一堆堆灰白色的稻秆,还有满田谷梗,才让人触碰到冬天气息。秀秀在北方长大,没见过南方乡下四季常青景色。她一路欢呼,拿手机拍照。

车子快要驶进我们寨子前,道路两边正在建盖一排排厂房,颇具规模。厂房后面是我熟悉的色林。这块色林有上千亩,长着密密麻麻的杂木。色林深处,有十几棵五六人合围不来的老菩提树,还有一座十几米高的白塔。说是白塔,其实塔面已是灰褐色。是哪个年代修建,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块色林,是我们寨子和附近几个寨子,先人们埋骨之地。现在色林边缘,多出一排排房屋,变成一颗颗贪婪地利齿,正在咀嚼这块丛林。

“依团,这是盖什么房子?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我的哥,你问我,我咋知道!”依团说,“我也是快一年没回来了。”

“你们这是忙些什么?连自己的家都没时间回来。你们不想家吗?”秀秀问。

是啊,我们都在忙些什么?一年到头,几乎没回过一次家。除了工作,除了顾自己的小家庭,我们不能回家外。但我们的人生轨迹,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这个问题,不止我发问自己,我想依团和小艾,也在扪心自问。没人回答秀秀地提问,一车人再次陷入沉默。下午四点,车终于驶入寨门。

寨门还是那个寨门。道路两边,两排有些年岁的凤凰花树,托举着一道,各用四棵粗壮的凤尾竹做柱子,竹篾片做顶,编织成的拱形竹大门。我熟悉凤尾竹散发出的气息。它们是从我们寨子周边,某棚竹棚里砍伐出来,经过全村人共同栽柱编织屋顶,再由我们的祭司三舅公诵经加持,它们才会矗立在这里,为我们全村驱魔卫道。

寨门前横着一根湿竹竿,站着我熟悉的几个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戴口罩。我把车停在竹竿前,依团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我们一起走下车。

“你们这里疫情防控都不戴口罩?”秀秀惊讶地问,“依团你要给他们交钱?”

“秀秀,这是他们寨子的风俗,是在扫寨子,交点份子钱,不在乎多少。不是疫情防控,也不是出买路钱。”妻子小声对秀秀说,“看来不用你这个大律师亲自出马了,村里老人们已经把事情解决了。”

我和依团,回头对张着小嘴巴,瞪着卡姿兰大眼睛的秀秀,微微一笑。大步走去,向村里人打招呼。

“岩赕哥、依团哥,你们回来了!”几个表弟迎上来,与我们打招呼。依团把一小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放进竹竿边一个小篾箩里。篾箩里,已放着些面值不等的纸币。妻子从车上挪下来。秀秀两步三步蹦到我们身边,笑嘻嘻摸出几张十元纸币,放在篾箩里,拿着手机狂拍。

“哎、哎,美女、美女,依团哥已经交了。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一个守大门的表弟,笑着对秀秀喊话。

“是的、是的,我和岩赕哥他们一起来的,”秀秀说,“我也交点,凑个份子。刚好今天带着现金。”

“没事,美女。你不带现金可以扫微信。扫我的,加个微信!”

“扫我的,扫我的……”秀秀一番操作,成了焦点人物。满足了她好奇心后,我停好车,搀扶着小艾,先回到我家。家里没人。父亲、母亲去二舅家了。我在小卖铺买了几箱饮品和啤酒,去二舅家。

二舅家果然热闹。依团回到自己家,拉着秀秀跑到厨房边,一堆忙着打下手的妇人群里,找到二舅妈。向一群老妇人和小媳妇宣告,他有女朋友了。一群乡下女人,围着秀秀说说笑笑,二舅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岩团和几个下厨的男人,在众人叽叽喳喳议论声中,不时从厨房里伸出头来看秀秀。

母亲从二舅家客厅走出来,看到人群中的我和小艾,她眼神异常明亮,满脸喜色。她喊着我和小艾的名字,迈着不太灵活的步子,来到我们身边。她用枯瘦的手,拉住小艾的手,移步到院角老芒果树下。母亲搀扶着小艾,让她坐在一把靠椅上,婆媳二人开始攀谈。

父亲出来了,二舅出来了。几个在客厅里的姨妈,也出来了。他们的焦点,落在秀秀和小艾身上。

我趁着二舅和父亲他们,忙着与小艾、秀秀打招呼的空隙,打量二舅家宽敞的院落。院子一角,几个小侄生着一堆火,火苗窜得老高。火堆旁,零散地摆放着,那头因打斗摔死的大白牯子水牛的头和四肢。它的头颅,多处被摔碎了,就连它粗大弯曲的牛角,也有一只被摔断了。它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注视着被踩成稀泥的院子,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苗。

我赶忙收回目光,不去看大白牯子水牛的头。我怕它永不瞑目的眸子里,包藏着给我们全村带来灾难的荒。

“岩赕,回来就好!”二舅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

“二舅,”我向他们打招呼,“你们都好好的吧?”

“好、好着呢!”二舅说,“走,进屋里说话。”

“你们正在说事,”我说,“我进去不大合适吧。”

“就等你们来听听呢,”二舅捋了捋胡须,笑嘻嘻说,“有你三舅公在,没什么事解决不了……”

二舅拽着我的手,往客厅里走。

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两张连在一起的大篾桌,占据了客厅四分之一的位置。篾桌上放着两个熟透了的菠萝蜜,两大包牛皮纸自封袋茶叶,两条香烟,两捆甘蔗。除外还有蜡条、米花、红糖、经书等。其中两个沉甸甸的菠萝蜜,每个足有二十斤,压得桌面凹陷下去。

三舅公坐在客厅正前方的神龛下。他身前漆器篾桌上,摆放着一杯白酒,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几支香烟。客厅左边是二舅、父亲等村里老人的坐席。他们盘腿坐在草席蒲团上。右边坐着一群老者。为首的一位,头发、胡须花白,面容慈祥、温和。我进门,他便眯着眼,看着我微笑。他是东老寨子的祭司兼村长——陇依大爹。

“岩赕,”三舅公笑呵呵喊我,“你们回来了。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这就是在勐傣城工作的岩赕,”陇依大爹笑眯眯注视着我说,“十几年没见着你了。不错、不错,一表人才啊!”

一屋子的长辈们,对我这边投来友善的目光。我感觉,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扭头回看。

果然,秀秀鬼使神差跟在我身后,正用卡姿兰大眼睛向屋里的长辈们,投去友善和乞求原谅的目光。她紧跟在我身后,我猛然回头,几乎把脸颊贴在她粉嫩的额头上。吓得我心头一紧,换来的却是她小酒窝深陷下去后,显现出来地迷人笑脸。

我边点头向长辈们回礼问好,边在脑海里驱除有妻的男人,对美女不切实际的幻想。

以三舅公为首的众位长辈,对突然出现的秀秀,有点吃惊,但没有责怪之意。要是在二十年前,一个女娃子敢闯进长辈们议事厅,肯定要受到责罚。

“都进来了,”三舅公说,“自己找个位子坐下来。”

这话是三舅公说给秀秀听的,明显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在靠近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秀秀毫不客气与我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她的眼睛,被篾桌上的贡品和瓜果给定住了。特别是看到两个硕大的菠萝蜜,嗅到熟透了的菠萝蜜散发出的果香气,她眼睛都看直了。

“你这姑娘,长得像莲花公主一样漂亮。”三舅公吐出一口香烟,慢条斯理说,“老家在哪里?听说和我们依团相处着,是吗?”

“东北的。”秀秀回答三舅公问话,点头默认她是依团女朋友的事实。眼睛始终盯着篾桌上的菠萝蜜看。

“你叫什么名字?”三舅公接着问话,“做什么工作?”

“秀秀。”秀秀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看着三舅公回答,“在勐傣城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

听了秀秀的话,我看见二舅脸上,泛着一丝不易察觉地笑意,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了几下。陇依大爹温和、慈祥的面庞有点僵硬。在坐的长辈们,都把目光集中到秀秀身上。

乡下人对律师这个职业,了解得不多。我担心秀秀,一时管理不好她大脑,像她的目光一样,出卖了她,说出她就是“律师”这个词。好在这个小妮子,没有说她是律师。

“哈哈,你这姑娘,想吃那个菠萝蜜?你们东北没有这种果子吧?”三舅公笑着问。

“嗯、嗯、嗯,没有。”秀秀小鸡啄米般点头,又把目光锁定在两个菠萝蜜上。让在坐的长辈们忍不住笑起来。

“爱吃就好!”二舅说,“岩赕,等下你抱一个菠萝蜜出去,让依团剥开给秀秀吃个饱。”

我连忙答应。长辈们看着秀秀,愈加笑得开怀。秀秀知道大家笑她,白嫩的脸颊上泛起了玫瑰红。她也跟着笑,然后得意地瞪了我一眼。

“我看人都到齐了,嗯、嗯。”三舅公顿了顿,平和地说,“我们虽然在两个寨子,但都是一家人。这第一天放场子牛,就斗死了两头大牯子水牛,损失不小啊!”三舅公说完话,看了看所有在坐的人。一屋子人安静下来。秀秀瞪着三舅公。她和众人一样,等三舅如何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嗯,这种事,我们这个坝子里,几十年来没发生过了,不是好兆头。”三舅公吐了口香烟,对着东老寨子的陇依大爹说,“我记得上次发生这种事,是四十多年前你们东老寨子和芒东寨子,对吧?”

“怕是要发生灾难了!”陇依大爹说,“六十年前,岩赕他大舅公家那头被荒夺舍的大白牯子水牛,引发的灾难,我们不可不防啊!”

“是啊,那次我大爹家那头大白牯子水牛引发的灾难,把我们这个坝子变成了地狱。荒太可怕了!”二舅一脸惊恐着说,“陇依哥,你说这次事端会是荒引发的吗?”

“嗯,这个不好说。”陇依大爹低着头抽着烟,慢悠悠回二舅话。

“是荒出世了吗?”

“我们坝子又要有灾难降临了……”

长辈们在沉闷和压抑的氛围中,小声讨论关于“荒”的话题。提到“荒”我莫名恐惧,虽然我从未见过“荒”。只听长辈们说,它是灾祸的源头,是瘟神。每次荒出没,我们这个小坝子就有大灾发生。听说“荒”一直被镇压在色林中心的大白塔底下。

“岩赕哥,荒长什么样子?”

我正沉浸在对“荒”的恐惧中,秀秀凑到我耳边,小声问我。

“我也没见过。”我小声回答她。

“六十年前,你们村子发生过什么?”秀秀问我。

她呼出的气,喷了我一脸。我不敢侧过脸去看她,怕对上她摄魂的卡姿兰大眼睛。

“等出去了我讲给你听。”我小声回答她。

“咳、咳,大家听我说。”三舅公假咳嗽了两声说,“这事多半是喻示着荒出来了。发生这种事,陇依也带着人过来了,我们两个寨子人和和气气好说话。两头牛打架,两边各损失了一头大牯子牛,你们两家谁也不要去责怪谁,赔偿给谁。按老俗老理,两边都把死牛拖回来,剥皮。把牛肉分到各家各户去。剩余的都煮了,全村人一起吃席。然后诵经扫寨子。晚上,我们几个老家伙到色林里看看……”

三舅公的话,没人反对。秀秀看看三舅公,又看看我。向我投来询问目光,她质疑三舅公的调解方式。

“陇依,”三舅公问,“你觉得这样处理合适吗?”

“嗯、嗯、嗯,”陇依大爹说,“只要你们村没有意见,我们自然同意。现在我们要共同对付的是荒。”

“贺依团,”三舅公盯着二舅问,“死的是你家牛,这样处理你同意吗?”

“三叔处理得恰当,”二舅忙点头说,“陇依哥他们的礼信一样不少,也说得在理,我家死了牛是小事,共同对付荒才是大事。”

“这样处理好……”长辈们小声嘀咕着,都表示同意。只有秀秀瞪着我,表示无法理解。

“别看我,你再怀疑,还想吃菠萝蜜不?”我小声回了她一句。秀秀果然乖巧了,不再质疑,只是瞪着篾桌上的菠萝蜜发愣。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三舅公说,“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等吃好饭,扫好寨子,我们就去色林。岩赕,你陇依大爹他们拿来的菠萝蜜,抱一个出去,剥给秀秀吃。”

“哦。”我回了一声。秀秀站起来,猫着身子去搬篾桌上的菠萝蜜。菠萝蜜太大了,她抱不动。引来一屋子哄笑声。

“岩赕,人家一个小姑娘哪会抬得动那么大的果子,你帮着拿一下。”二舅笑着说,“你赶快去厨房里帮岩团拌牛撒撇,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我要去给大家分牛肉呢。”

我再次“哦”了一声,抱起篾桌上的菠萝蜜,走出客厅。秀秀紧跟在我身后。走出门口,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回头看,是陇依大爹,他笑眯眯看着我。

“岩赕,”陇依大爹说,“菠萝蜜我们寨子多,想吃你们开车过来拉。小时候,你们爱吃我家无花果,现在熟了。要不,我让你大妈给你们摘些过来。那果子对带身孕的小艾有好处。”

“不用了,陇依大爹。”我不好意思地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你们小时候,不是常到我们寨子来摘果子吃吗,明天早上,我让你大妈摘好带来给你们。”陇依大爹一脸笑着回我话,领着几个汉子,走出二舅家,回东老寨子去了。

小时候,我们放学回家,经过东老寨子,总会偷偷摸进路边果园里摘果子吃。陇依大爹家的果园就在路边。果园里,芒果、李子、石榴、菠萝蜜、无花果……样样都有。特别是无花果,一年四季都有熟透了的果子,红彤彤的,挂在几米高的枝头上,我们最爱吃。陇依大爹知道,我们偷他家果子吃,很少责备我们。他要让陇依大妈送果子过来,是怕小艾去他家果园里摘果子。我们这里人忌讳怀孕的人,攀爬正在挂果的果木。

到了院子里,秀秀一直跟着我。很多熟悉的目光,不知是看我,还是看秀秀。让我感到走在院子里,比在客厅里压力大。

“岩赕哥,过来!”厨房里的岩团,大声叫唤我,“牛肚子我们都切好了,你来验收刀功,配佐料,拌撒撇……”岩团的吩咐,我如释重负。寨子人多数围拢在院子门口,一块坦笆边。坦笆里有序地摆放着三十几堆牛肉,依团站在坦笆边,与寨子人讲话。二舅走到坦笆边,给寨子人分牛肉。

“过来,依团。”我大声叫唤依团。

依团看到秀秀跟在我身后,小跑过来。我把菠萝蜜交给他。秀秀便黏上了依团。我走进厨房里。岩团和四五个表弟,在几个临时堆砌起,生着火的土灶边,各操着厨具,围着大堆小堆牛肉,忙得不可开交。

几个小锑盆和竹筛子里,放着洗干净了的小米辣、生蒜、野芫荽、韭菜、香蓼、野韭菜……锣锅里煮好了牛苦胆水,碗里是磨碎的花椒面。这些是拌牛撒撇的佐料。一个大锑盆里,全是切得规整的熟牛肚肉丝。

“岩赕哥,佐料你自己切,我们怕切得不规整,你爱不着。”一个表弟站在橱柜边,边切牛肉片边与我讲话。

“都一样。”我说,“不过小米辣和野韭菜有点少。”

“不够,我叫他们拿来。”岩团翻搅着牛扒烀,大声叫着,“安柄,再拿一些小米辣和野韭菜进来。”

“马上拿给你们。”厨房外,有个女人答应。是岩团的妻子安柄。一会儿,一个苹果脸,身体壮实的少妇,双手端着一盆佐料进来。

“岩赕哥,这些够吗?”

“够了。”

“要我帮你切吗?”

“要。”

安柄蹲下来,拿起菜刀。我们两个一起切佐料。她的刀功不赖。我说了一下要求,她便切了一大堆。

我心里暗暗赞叹,岩团能够找到这个女人为妻,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免拿她与秀秀和小艾做对比。要讲容貌,安柄不及小艾,更无法与秀秀相比。但安柄给人一种踏实感,是那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

“岩赕哥,”安柄边切佐料边说,“秀秀真漂亮!”

“你也漂亮啊!”我说。

“秀秀吃我们人间的烟火味吗?”安柄不接我的话,疑惑地问我。

“你看,她就是一个吃货。”我指着人群中抱着菠萝蜜,吃个不停的秀秀让安柄看。安柄看了看秀秀绝美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材,自卑地低下了头。

“比起秀秀来,我这三粗五大的,还能叫漂亮?”安柄反问我。

“每个女人的美都不一样。”我说。

“对,岩赕哥说得对。女人屁股大好生娃娃,腰粗好挑担子,脸大有面子。我婆娘安柄比谁都漂亮!”正忙着的岩团,插了一句。逗得厨房里的人,哈哈大笑。安柄红着脸,放下菜刀,跑出去了。

“岩团, 你来帮我切佐料。”我没好气地说。

“岩团哥是心疼嫂子,不想让她劳累,故意说的,岩赕哥。”一个正下厨的表弟说。

“厨房里本来就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我们几个男人,边下厨边说笑。我把所有佐料准备好,站起来伸伸腰,瞟了院子一眼。秀秀仍旧抱着菠萝蜜,站在坦笆边,吃得津津有味。

依团帮他父亲,挪动坦笆里堆放的牛肉。村里的阿公阿婆们,提着漆器小竹箩,竹箩底部垫着绿油油的芭蕉叶。他们一个个走到二舅身边。二舅和依团,把坦笆里的一堆堆牛肉,放到他们竹箩里。老人们各自分到一份牛肉后,一个个提着竹箩,颤颤巍巍回家去了。

这是扫寨子,撵走荒的祭品,村里每户人家都要分食一点。

院子里很是热闹。我四处寻找小艾和母亲,没看到她们。就连几个姨妈,也没了影子。之前,她们与母亲和小艾,蹲在老芒果树下说话。是母亲带着小艾她们,回家里说话去了。祭祀场合,不允许孕妇参与。

我再次看了一眼,二舅分牛肉的角落。秀秀抱着菠萝蜜,还在咀嚼着果实。她扭过头来,正与我对视上。我赶忙收回目光,心脏“砰砰”加速跳动。我越来越不敢与她对视,害怕内心深处某道防线,被她卡姿兰大眼睛射出的光刺穿。好在厨房里牛扒烀、牛肉小炒、牛肉凉片,各种佐料香气,一股股向我袭来。提醒我,厨房里还有事情要做,容不得多想。

拌牛撒撇了。我用一个大锑盆,先把灰色多白色少的大肚和毛肚肉丝,均匀混合在一起。切碎了的牛肚肉,散发着浓烈香气,混杂着动物内脏腥味。这种气息,是牛撒撇原始香味的源头。我把切好的野芫荽、野韭菜、韭菜……一层一层散在肉丝上。

“岩赕哥,你们这里牛肉香!还有牛撒撇味。我饿了。”银铃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还有香香甜甜,混杂着果香气息的菠萝蜜味道,充斥在我周围。我心脏跳动加快一拍,血液流动加速。秀秀闯进厨房里了。我转过身。秀秀瞪着眼眸,笑眯眯盯着我。

“岩赕哥,我来帮你拌牛撒撇。”秀秀抱着菠萝蜜,在我身边蹲下来,与我贴得很近。她淡淡的体香味,撕破了厨房里的牛肉香气。她怀里的果香味,幽幽钻进我鼻孔里。我得承认,小艾和她一样年轻时,身上并没有这种让男人肾上腺素迅速飙升地特殊气息。

“你也会拌牛撒撇?”我故意反问秀秀,借此压制住已婚男人不应该生出的,不切合实际的多种念头。

“我不会,你可以教我啊!”秀秀眨着大眼睛,粉嫩的脸颊上,写满让男人难于抵挡地天真和烂漫,笑嘻嘻盯着我说话。

“去、去,不教。要教,我也只教给依团。”

“为什么只教给依团不教给我?”

“让依团抓住你这个吃货的胃。”我说完话,突然觉得欠妥当。秀秀天真、烂漫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可她仍旧坐在我身边。怀里硕大的菠萝蜜,近三分之一果粒,已被她吃掉。她的蓝色牛仔套装,裹不住她若隐若现的小蛮腰,肚皮没有凸起的迹象。无法想象,那么多菠萝蜜果粒,被她吃到哪里去了。

岩团和几个表弟,边下厨边用余光打量着秀秀。

秀秀嘟囔着小嘴巴,一脸委屈,大眼睛眨呀眨,不再言语。她的目光从菜盆移到厨灶上,从厨灶上移到厨房里每个人身上。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着五彩斑斓而又五味陈杂的人间。

我看见秀秀眼神里,住着伊甸园里那条神秘的蛇。它乘着上帝打盹时,极力蛊惑我和表弟们,采摘亚当和夏娃吃过的那颗神秘果实。我们无力拒绝它地诱惑,分食着那颗神秘的果实。可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诫我“吃下去的,总是要偿还!天地间有一本账簿,已经在悄悄给你们记下了这笔账。”

“好吧!”我说,“你帮我配佐料。”

“好啊、好啊!就知道岩赕哥对我好。”秀秀欢快地说着话。她放下怀里的菠萝蜜,手舞足蹈把橱柜上盛有酱油、味精、盐巴、花椒面等的瓶子和瓷碗,一股脑儿抱到我身前,等着我发话。

“先放野韭菜、酱油、味精,”我说,“再放小米辣、花椒面……最后加盐巴和煮熟了的牛苦胆汁液。”

秀秀围着我和盛牛撒撇的大锑盆,一会儿天女散花般抖落佐料,一会儿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是战场的指挥官,指挥着眼前唯一的一个士兵,决定着战争胜负。几个表弟停下手中活,围过来看秀秀配佐料。

安柄与帮忙煮饭、洗碗的几个少妇,围拢过来,看秀秀动作有些夸张地表演。她们的目光,落在秀秀发辫上、脸蛋上、服饰上……我诧异和感慨,男人看女人是吸引,女人看女人算什么!况且她们还看得那样认真。

“你尝尝,”我对秀秀说“看看还需要加什么佐料。”

额头已渗出细微汗珠的秀秀,兴奋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牛撒撇,送到她红唇白齿的小嘴巴里,“咯吱咯吱”咀嚼。能感受到,酥软而富有弹性的牛肚肉丝,和着各种野生天然香料,给人的味觉享受,非笔墨可书写。我为自己有一手好厨艺自豪起来。

“好吃,太好吃了!”秀秀允吸着小嘴说,“比起你平时给我们拌的,要偏辣偏苦偏麻偏咸了点。”

“这就对了,”我说,“我们农村人,个个干农活,吃的都要偏咸一些。大家都是重口味,又辣又苦又麻又咸,才叫牛撒撇。吃着才过瘾。”

“吃点牛扒烀吧,看把你辣坏了!”一个表弟说着,递给秀秀小半碗热腾腾的牛扒烀。

“喝瓶矿泉水。”安柄身边一个村妇说着,递给秀秀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

秀秀用调皮、纯真和感激的眼神,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人,接过众人递给她的食物和水,胡吃海喝。我乘着没人纠缠,选了块精牛肉,剁成肉沫,配上少许调料。烧开油锅,单独给小艾炒了一盘青椒牛肉沫。小艾带身孕后,对腥味重的食物没有食欲。给她下的菜,油、食盐、酱、醋等调料,都是减半又减半。就连下菜的油锅,也不能像常人那样,高温抢火爆炒。我怕她吃了上火,导致消化不良,引起腹泻或便秘。

厨房里,有一些没蒸煮完的白菜芽、洋瓜条、土豆丝和西红柿。都是妻子爱吃的菜蔬。我各做了几碟小菜,分别打包好。岩团帮我打包了牛扒烀、爆炒牛肉丝、牛肉凉片。等一切收拾妥当,母亲刚好打电话过来。告诉我,她和几个姨妈在家里陪小艾吃饭,让我给她们带些熟菜过去。

厨房里,所有菜肴都做好了。院子里,二舅和依团指挥着大伙,摆放桌凳。七八个孩童忙着扫地、散碗筷,村妇们准备上菜。我把打包好的熟菜,分别放进两个篾箩里,要给母亲她们送过去。

“岩赕哥,我和你一起给嫂子和伯母她们送菜送饭去。”秀秀边说话,边从我手里夺过一个篾箩,冲到我前面。

我和秀秀刚走出二舅家大门口。迎面走来六个年轻男女,他们每人抱着两箱礼品,都是罐装啤酒、酸角汁等饮品。为首的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其他五个年轻人,穿着颇为随意,年龄与秀秀相仿。

我不认识这群年轻人,礼貌性向他们颔首。他们回了我的礼,眼睛好奇而又惊诧地盯着秀秀看。我们交错而过,他们还回头盯着秀秀看。

“岩赕哥,他们是什么人?”秀秀问我。

“谁知道呢。”我说。

我们走在村间水泥路上,穿过几户栽满果树的农家小别院。路边有几条土狗,瞪着黑白分明的小眼珠,向我们吠几声,摇着尾巴,走回自家庭院去了。几只母鸡,领着一群群鸡仔,旁若无人的在路边觅食,毫不理会我们。

道路正前方,躺着几千亩连片的稻田。田里的稻谷已收割,只有灰突突的谷梗。今天是大季稻收割后,放大场子牛的第一天。数百头水牛、黄牛,还在稻田里悠闲地啃食着谷梗。这些牛,就是邻近几个村子的牛群。它们全然忘记了,中午有两头健壮的大牯子水牛,就斗死在它们身旁的水坝边。

稻田的尽头,是一片几百米高的丘陵,匍匐在那里,南北贯穿了整个小坝子。西沉的太阳趴在丘陵肩头,把黄澄澄软绵绵的光,倾泻在小坝子里。这个傍晚,我们寨子和东老寨子,很多人家没有升起炊烟。两个寨子的人,各自聚集在二舅家,还有另外那户斗死了牛的人家里,吃席。

“岩赕哥,远处山岗上那一片连着一片的是什么树?”秀秀指着前方丘陵上的树林问我。

“橡胶树。”我说。

“太阳就要照不到它们了,它们像一片墨绿色的海洋。”秀秀说,“好美的景色啊!”

“再等一个月,等胶叶红成一片火海的时候,那才叫真的美。”我说。

“真的?”秀秀吃惊得张大嘴巴,盯着我求证。

“你看,我们寨子后面那片山林,一半是色林,一半是胶林。等一个月后,它们就一半绿一半红。像大火在海洋里燃烧。”我转过身去,指着寨子后山,说给秀秀听。秀秀和我一起转过身,看着身后被金灿灿的阳光,照得一片鹅黄色的山林。看得如痴如醉。

“等胶叶落满山岗,在落叶下躲猫猫,就是我童年时玩不腻的游戏。”我说,“看,进村的公路就是从橡胶林和色林交汇处修出来。”

“好美啊!我都不想回去了。”秀秀喃喃说着话,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整个人呆呆杵在路中间。

“走吧,你嫂子肚子饿坏了。再不送饭去,我是要被挨骂了。”我催促秀秀。“哦。”秀秀回了我一声,转过身来,跟在我身后,默默向着我家走去。

“岩赕哥,你知道现在你们这里还缺点什么美景吗?”秀秀回过神来,重新跑到我前面问。

“缺什么?”我反问秀秀。

“缺黄澄澄的稻田。”秀秀说,“可惜我们来晚了,稻谷刚刚收割完了,这是这次出行唯一地遗憾。”

“不是来了没官司打而遗憾?”我逗秀秀。

“不是,没官司可打更好,”秀秀盯着我,一字一句说,“这里不需要律师,永远也不需要!”

“可惜啊!”我叹了口气说,“可惜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像勐傣城周边的田野一样,变成冬早蔬菜种植基地。”

“我不喜欢勐傣城周边那些田野,变成冬早蔬菜种植基地。”秀秀皱着眉头说,“覆盖在成片大棚上的塑料,刺得人眼发痛流泪。特别是蔬菜地里吹来的风,满天都是刺鼻的农药味,让人绝望到窒息。”

“那又能怎样。在我们勐傣地方,种植冬早蔬菜的利润是水稻的好几倍,甚至是暴利。”我说。

“可是种了冬早蔬菜,这样美的风景再也看不到了!”秀秀辩驳。

“没有人愿意贫穷,我们乡村也是一样!”我说。

“是啊!”秀秀低下头哀叹,“唉,他们失去了乡村,会得到城市吗?”

“走吧,你嫂子可能饿坏了。”我没有回答秀秀地问话,再次催促她走快点。

“你怎么知道,这里也会种植冬早蔬菜?”秀秀磨磨蹭蹭走着,反复追问我。

“你没看到,刚才带着礼品走进二舅家那群年轻人吗?他们肯定是在路边盖厂房的人。那些厂房,一看就是冬早蔬菜冷冻库。既然盖了冷冻库,这里还能不种冬早蔬菜吗?”我说。

听了我的话,秀秀不说话了,她变得乖巧,跟在我身后。我家在村子西端头,平时只有父亲和母亲在家。我有两个姐姐,早年出嫁到外乡去了。

“岩赕哥,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我们默默走着,秀秀突然发问我。

“只要我能办到的,我就答应你。”我说。

“你能办到的,只要你愿意。”

“什么要求?”

“现在不告诉你……”

踏着软绵绵的阳光,我们跨进我家大门。母亲和几个姨妈围着小艾,她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到我们进来,姨妈们围上来,接过我们手中篾箩,摆上两张篾桌,又从厨房里端出十几个菜肴,摆了满满两桌。

小艾挺着大肚子,看到我们迟迟才赶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有些许不快,我有些愧疚。她看到我为她做的菜肴后,眉开眼笑了。吃饭前,小艾拉着秀秀走进客房,小声嘀咕了一会儿。不知道她们讲什么。房间里传出“咯咯咯”笑声。听着笑声,我有种不好地预感,莫名焦躁。等小艾出来坐定,我找了个位子坐下,准备吃饭。

“你不用在这里吃,”小艾说,“回来了去二舅家吃席,不要来这里凑挤。”

“是啊,”母亲附和着说,“岩赕,去帮你二舅他们陪陪客人。”

“哦。”我答应着站起来。几个姨妈似笑非笑看着我,没人接话,没人挽留我。

“你等一下,”母亲说,“你爸把驱荒的篾绳编织好了,就放在墙角边。你把它拴在大门头上,我们女人不碰那东西。”

“好的,妈。”我回了母亲的话,走出家门找到篾绳,找来一把木梯搭在大门上,把篾绳紧紧拴在大门头。

拴篾绳时,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荒千万不要找上我家来,我一家老小全在屋里,闪失不起。今晚,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在大门上拴紧篾绳,要不然荒会闯进家里祸害人。

“岩赕哥,等等我。我要和你去依团家吃席。”我刚跨出家门口,秀秀抹着油腻腻的小嘴,喊着跑出来,跟在我后面。

“照看好秀秀,不要让他们劝她喝太多酒。”小艾在后面喊话,“秀秀出了什么事,就是你的责任……”

小艾话还没讲完,秀秀已跑到我身边。她向我吐了吐舌头,瞪着卡姿兰大眼睛向我卖萌。

“又吃上了?”

“嗯,伯母她们做的菜饭好吃!”秀秀笑呵呵回话。

“你个吃货,早晚撑破肚皮!”

秀秀小跑着,紧跟在我身后。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空气,吹到我脖颈上的毛发。

“岩赕哥,你慢点。我吃饱了,走快了肚子痛。”秀秀说着话,伸出一只小手,抓住我的衣袖。我心里又是怕又是莫名地期待。

我担心,小艾看到她拉着我的衣袖。她拉到我衣袖的一瞬间,我空落落的心里,被无名的实物填满,感到莫名地踏实,有着莫名地期待。我放慢步伐,让秀秀和我并排行走。她跟上我,才肯松开小手,小鸟依人般和我贴得很近。

“岩赕哥,你们在依团家讲的那个大舅公和荒是怎么回事?”秀秀问。

“都是陈年往事了,讲得很玄。”我说,“那时我还没生,后来听父母讲过一些。”

“你说,你快说。”秀秀抓住我手臂,急切地摇晃着,要我讲给她听。

大舅公家的事,我也觉得玄,不好得多讲。也不知要从哪里讲起。

“岩赕哥,你说呀。就算我求求你了!”秀秀扯着我手臂,靠得更近。她呼出的空气,喷在我脸上,热乎乎的。我有些恍惚,不知所措。

“六十年前,我们这个小坝子发生过一场瘟疫。”我说。

“是你大舅公家引发的?”

“是大舅公家的一头大牯子牛,被荒夺舍后引发的。”我有些不自信地说。

“真的有荒,荒还会夺舍牛?”秀秀追问,“还会引发瘟疫?”

“是真的。”

“怎么讲?”

“六十年前,大舅公家有一头全村最壮实的大牯子牛,在村子后面的色林里整整丢失了一个月。有人看见那头大牯子牛,就躲在色林里的白塔边。一个黄昏十分,那头大牯子牛满眼血红地回到大舅公家。祭司说大牯子牛被镇压在白塔底下的荒夺舍了,让村里人把它宰杀了,向今天二舅家一样分食牛肉,扫寨子,祭祀白塔,重新镇压荒。要么就把大牯子牛放生,让它留在色林里,自生自灭。大舅公舍不得,没有宰杀那头大牯子牛。七天后的黄昏,那头大牯子牛发疯了。它跑到寨心亭的老菩提树下,用牛角疯狂地冲撞老树。直到它自己把自己的脑袋撞碎,死在老树下为止。大牯子牛死后,老菩提树就像被火烧了,一天一个样。仅仅过了一个月时间,老树就落光了叶,彻底死去了。老菩提树枯死后的几天里,大舅公家接连有人死去。先是大舅婆,后来是大舅公的三个孩子。他们都是七孔流血,面堂发黑,极其痛苦地死去。再后来,村子里也接连有人死去,死状都像大舅公家的人一样。人们才知道闹瘟疫了。接下来,我们这个小坝子的人也遭殃了。”讲到这里,我不想讲了。

“过去闹瘟疫不是正常吗?这也不能证明你们村寨的色林里有荒存在,不能说明大牯子牛是被荒夺舍啊!”见我不讲了,秀秀瞪着大眼睛,关于荒地存在,要我给她说清楚讲明白。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们村里的老人都是这么说的。也许真相只有大舅公清楚。自从那场瘟疫发生过后,大舅公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觉得愧对许多因他而死去的人,独自搬出寨子,到白塔边盖起茅草屋,孤孤单单地生活了五十多年。一直到十几年前,他老得不能再老,才在寨子人和三舅公他们反复劝说下搬回来。但他倔强地认为他不能住进寨子里,怕把荒带到寨子里来。大家拗不过他,就在后村路边,给他盖了一幢小竹楼,让他单独住着。村里人轮流照看他。大舅公都年过九十了,身体却是非常硬朗。年初,听母亲说大舅公身体抱恙,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你如果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大舅公。”我讲着大舅公的奇人异事,故意挑逗秀秀。料定她一个女孩,绝对不敢去找大舅公问话。

“去就去,待会儿吃好饭,我就去找你的大舅公!”秀秀柳眉倒竖,大声怼我。

“大舅公一个人都敢在色林里的大白塔边生活了五十多年,寨子里的人都说他能和鬼怪打交道,还能困住荒。小时候,我们不听话,大人就会拿大舅公吓唬我们。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去找大舅公。”我吓唬秀秀。

“我现在就要你陪我去问你大舅公!”秀秀双手叉着小蛮腰,鼓着通红的腮帮,堵到我前面,大声嚷嚷。我们相识一年多了,还从没见过她这样生气和认真过。

“我的姑奶奶,我肚子饿着呢。先回二舅家吃饭去,晚上我让依团陪你去。”

“不,就让你陪我去!”秀秀仍旧气鼓鼓地堵在前面,不依不饶。

“好、好、好,吃了饭,晚上陪你去。”我答应着秀秀,有些忐忑,有些莫名期待。听了我的话,秀秀转怒为喜,又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唠叨个不停。

我们走进二舅家大院时,太阳刚刚在西边丘陵上沉下去,寨子后面的色林和橡胶林顶端,还染着一段极短的浓稠霞光。二舅家院子里,宴席已开始。

“秀秀,你们怎么才来啊!”依团一脸兴奋迎出来喊着,“我都喝了一大碗老烧了。”

“岩赕哥,快过来这边坐,给你们留着位子呢。”岩团跟在依团后面迎上来,说着话拉着我,往桌边走去。我和秀秀,坐在岩团与依团中间的两个空位上。

我们的坐席在院场正中央,用五张大号的篾桌拼凑成,桌面铺垫着一层新鲜芭蕉叶。五六个以牛肉为食材的主菜,加上四五个素菜,分别用大瓷碗各盛成三份,分成两排,在篾桌中心,摆放成两条线。桌面四周空当里,摆满饮料和酒水。寨子里三十几个年轻人,还有我们遇到那六个年轻人,都围坐在大桌子边。

院子左手边,靠着正房大门口旁,摆着三张连在一起的篾桌,菜肴样式与我们大桌子相同,算是上首席。三舅公、二舅和我父亲等,寨子里十五六个老人,坐在那张桌子上。

临近院子大门口,也用三张篾桌拼接着,摆放的菜肴和我们的一样,只是少了酒水,只有饮料。那一大桌坐着十五六个孩童,他们是寨子里上小学和初中的学生。除了在外务工未归的十几个年轻人外,这便是我们一寨子的人口总数。

我们这一大桌,没人喝饮料,大家都喝寨子里自酿的老烧酒,用碗喝。三舅公那一桌则是用小瓷盅喝。

我和秀秀入席时,一群年轻人已喝到第二碗。众人嚷嚷,要罚我和秀秀先喝一碗迟到酒。依团着急了,怕秀秀喝不下一大碗老烧酒,竭力劝阻。

我懂得寨子里吃席地规矩,自知理亏,倒了一海碗酒,一口喝光。秀秀看着我喝酒的阵仗,毫不示弱,也是一口喝光了一海碗。满桌子人,都为我两豪爽地喝法欢呼起来,很快便有人喝光了第二海碗酒。岩团和依团,率先喝完第二碗酒。依团酒气上头,舌头打结,但不影响他接着喝第三碗、第四碗……

岩团是家里长子,有许多活计还等着他去做,喝酒相对克制和理智。喝到第三碗,他明显放慢了速度。我喝到第二碗,一个肚子火辣辣地烧痛,只能放慢速度。我不能多喝,不能喝醉。小艾还等着我回去照看。秀秀喝到第二碗,明显上头。小脸蛋绯红绯红的,大眼睛一愣一愣的,美得一塌糊涂,惊艳到一桌子男男女女。

几个外来的男青年,看着仙女般的秀秀,喝酒兴趣大增,轮番给秀秀劝酒。村里以依团为首的男青年,为保护自己女人,与外来青年拼酒。没过多长时间,五六个外来青年,已有三四个喝爬在篾桌上。依团也是头重脚轻,说话颠三倒四,酩酊大醉。酒喝过头了,众人狠劲吃菜。白天做的牛撒撇、牛扒烀、牛凉片……上了一次又一次,还是不够吃。

外来青年中,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叫杨旭。他边喝边讲建生态食品冷冻仓的事,计算种植水稻与种植冬早蔬菜的经济账,动员村里人建盖蔬菜大棚,种植冬早蔬菜。

一桌子年轻人都是当家的,对杨旭的话很是上心,个个来了兴趣。就连言语表达明显混乱的依团,都竭力参与讨论,甚至表明,要回到村子里参与种植的想法。桌上,只有我和秀秀,对冬早蔬菜种植没兴趣。秀秀除了偶尔与人碰杯小酌一口酒外,便安安静静坐着,没喝完第二碗酒。

三舅公那一桌,老人们慢慢品饮。他们上了年纪,不大喜欢喝满桌子红红绿绿的饮料,大铜罐蒙泡的老苦茶,喝了一罐又一罐。大门边的孩童们,把桌上的饮料喝光了。盘中的菜肴卷席一空。男孩们,偷偷喝着易拉罐装啤酒。发现娃娃喝啤酒,多数孩子的父母没说什么。有几个父母过去,不轻不重说教了喝啤酒的男孩几句。孩子们不爱听。大人多说几句,他们干脆散伙了。

夜幕笼罩着村寨,下旬月升起的时间还早,黑暗强行挤满大地每个角落。二舅有些醉意,过来我们这桌,与我们打招呼,让我们慢慢吃喝。他要和我父亲、三舅公他们去寨心亭,听佛爷窝老伍诵经祈福扫寨子,驱赶可能躲藏在寨子里的荒。各家老人要回家去,把驱赶和镇压荒的篾绳,在大门头上拴好,免得不干不净的东西,侥幸躲藏在家中祸害人。特别是荒,一定要驱赶出去。

佛爷窝老伍,是我们寨子佛寺里唯一住寺的一个僧人。近十年来,多数年轻人外出务工去了。除了孩童升小和尚,到佛寺学习经文一小段时间外,没人住在佛寺里。

窝老伍小时候遭了一劫,一只眼睛瞎了,一条腿残了。他住在佛寺里吃斋念佛,享受着一寨子人的供养。他严格遵守佛家弟子戒律,不参与寨子里开办的宴席。今晚,念诵经文扫寨子驱赶荒地重任,就落到他肩上。

二舅说,窝老伍早在寨心亭等着。他与我们打完招呼,便与三舅公他们一起离席,带着备好的祭品,去了寨心亭。一个大院里,只剩下我们一桌酒席。年轻人,没了老人约束,暂不用操娃娃的心,更是狂起来。声音如浪涛,一浪高过一浪。

秀秀喝完第二碗酒后,不论谁来劝,她都不喝。她坐在我和依团中间,很是乖巧。绯红的小脸蛋,眨巴着大眼睛,配上绝美的容颜,一桌子喝酒的男人,都管不住眼睛,来来回回在她身上扫视。我没喝完第二碗酒。大家知道我要照看小艾,没有难为我。

依团喝完第四碗后,终于趴下。被岩团搀扶到屋里躺平。小艾不放心我和秀秀,先后两次打电话过来。一再叮嘱,不能让秀秀喝醉,我也不能喝过头。

坐在秀秀身边,听着妻子叮嘱,我渐感忐忑、不安、焦虑和烦躁,喝酒吃菜兴趣全无。我想早点回去陪伴妻子,给我们的孩子做胎教,又鬼使神差想坐在秀秀旁边。享受她地绝美容颜,带给男人们荷尔蒙激素飙升,想象力无极限延伸,那种不可名状地刺激快感。心里极其矛盾和煎熬。

我突然想起窝老伍。他定是能抹去七情六欲,不必承受我地煎熬了。他的年纪与我相仿,他的信仰让他内心强大无比,人间生死、情欲、爱恨,应该放下了。他还没升小沙弥时,就跟我说过,他对寨心亭那棵菩提树,产生了特别的情感。好像那棵树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再生父母。他无法割舍那种情愫,且与日俱增。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命中注定他要遁入空门。从窝老伍身上,我看到当年佛陀在古印度布达葛雅菩提树下,悟道地轨迹。

每次扫寨子,过泼水节、关门节、开门节等祭祀和节庆活动,窝老伍都要在寨心亭的菩提树下,诵读经文、冥想和打坐。只是可惜了,寨心亭的菩提树,是六十年前大舅公栽种下的,年岁不够久远。之前那棵老菩提树,被大舅公的大牯子牛给撞死了。如若窝老伍能在之前那棵老菩提树下悟道,他定能悟透更多佛的奥义。都是荒惹的祸。

“岩赕哥,”秀秀把绯红的脸蛋凑到我耳边说,“我想让你陪我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害怕。”

“你是想离开酒席,去拜访我大舅公吧!”我小声回她话。

“知道了还不陪我去!”秀秀眉毛上扬,噘着小嘴说,“你可是答应过我的!”

秀秀怕我食言,我每喝下一口酒,她便凑到我耳边,小声咕嘟一次。搞得一桌人,都用异样眼光,多次看我们。我不是滋味,觉得再坐下去无趣。于是向大家说明,要回去陪小艾,要送秀秀回去与小艾一起住宿。众人又拿我和秀秀寻开心一番,让我们两个,与大伙喝了一轮离席酒,方才放我们离去。

走出庭院时,秀秀似乎毫无醉意,走在我身后,与我保持一定距离。我心里有些失落。走出庭院后,灯光完全被夜色吞没,冷风把冬天的寒气,毫无保留地抛向我们。

“真冷!”秀秀嘟囔了一句,突然上前抱住我的左手臂,准备把头靠在我肩上,与我相依同行。我全身颤抖了一下,推了推秀秀。她紧紧抱住我手臂,我挣不脱。于是,我们相互依偎着,七拐八拐顺着水泥路,向后村大舅公的小竹楼走去。秀秀越来越放肆,大半边娇躯贴着我。我们双臂交汇处,我感受到一阵阵温热。她淡淡的体香,疯狂地钻进我鼻孔。我有些把持不住。

“你不会真地醉了吧!”

“真小气!不就是不想搀扶我呗,我有那么可怕吗?”秀秀边说着话,边把她的脸蛋靠在我肩上。

“我……”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慢慢地默默地,走在夜色下的村间小道上。我心里升起对小艾地愧疚情感,与秀秀手臂上传来的温热舒适感,做着最为艰难地对抗。

我既希望立马走到大舅公家去,又希望一生都与秀秀相依着,走在昏昏惨惨的夜色村间小道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用一生,凝结成这样一个夜晚。

后村水泥路尽头,一间吊脚竹楼,幽静地矗立在色林与寨子交汇处。仿佛跨过小竹楼前的水泥路,就会走到世界另一面。竹楼篾笆缝隙里,有暗黄色灯光透出来。大舅公还没睡,我们来得不算晚。

“大舅公。”我搀扶着秀秀站在竹楼下喊了一声。

“谁啊?”竹楼里传出大舅公苍老嘶哑的声音。

“大舅公,我是岩赕。”

“哦,岩赕啊。上来。”

我牵着秀秀,踏着“吱吱呀呀”作响的竹梯子,推开竹笆门。竹楼里比外面的夜空还冷。大舅公斜靠在火塘边竹椅上,火塘已熄灭。他头顶上的白炽灯,被炊烟熏成黄褐色,发着一片灰蒙蒙的暗光。他佝偻、苍老的身躯,一半被昏淡的灯光隐盖着,一半被竹椅隐藏着。我只看清他皱褶成一张抹布的脸颊上,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珠,泛着一个九十多岁老人不应该有的光晕。他额头上,有块指头大的红色胎记,模模糊糊,难于辨认。

“你大舅公眼光好瘆人!”秀秀缩在我身后,轻轻扯了扯我衣角,小声说。

“大舅公,虽然年纪大,”我说,“可精神着呢。”

“老了,不行了。”大舅公靠在竹椅上,幽幽地说,“这是小艾吗?快一年不见,长得更好看了。”

“不是,”我说,“是我的同事秀秀。”

“秀秀,”大舅公微微直起身躯,看着秀秀说,“我看你是莲花公主转世吧!”

“大舅公真会夸人。”秀秀依旧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回着话。我忙弯下腰,拾起一截柴火,扒开火塘里厚厚的火灰。几块还燃着的红火炭,冒着丝丝青烟。我拾起火塘边,几截燃烧剩下的柴火,放在红火炭上。对着火塘里的柴火堆,吹了一阵,一股股烟雾腾起后,燃起了豆黄色的火苗。有了火,竹楼增添了些许温暖。我和秀秀围着火塘,坐在大舅公对面的竹篾凳上。

“大舅公,听说你见过荒?”秀秀怯生生问大舅公。她白天和在酒桌上,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不敢与大舅公对视。

“小姑娘,”大舅公慢悠悠说,“荒是瘟神,是个祸星。看到的人都没好下场。”

“你见过吗?”秀秀追问。

“唉,姑娘,我用我的身子整整困了荒六十年。”大舅公仍旧慢悠悠说,“你说我见过荒吗?”

“那你不就成了荒!”秀秀说。

“秀秀,不许乱说!大舅公怎么会是荒呢!”我小声出言制止秀秀。秀秀躲过大舅公眼神,像犯了错的孩子,乖乖低下头,向我靠近了些,不说话了。

“我是荒?”大舅公重新靠回竹椅上,盯着竹楼屋顶,自问自答,“那就好了,荒就不会出来祸害村里人了。”

“只要你健在,荒不敢出来祸害人。”我说。

“唉!六十年了,我是困不住它了。”大舅公叹着气说,“这瘟神不肯回到大白塔里去。我是指望窝老伍那孩子,可以替我困住它。可是,唉!难啊,难啊!”

“大舅公,你别吓我们。”我说,“只要有你在,什么凶神恶鬼都别想进村害我们。”

“孩子,荒已经出来了,窝老伍镇不住它。”大舅公说,“首先要遭遇的就是寨心亭边,我种下的那棵菩提树。如果它死了,你让窝老伍去大白塔边挖一棵菩提树苗来,重新栽种。”

“大舅公,你可别吓我们……”我害怕了。大舅公的神态,语气,传达的信息,让我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岩赕哥,我们回去吧,我怕。”秀秀惨兮兮地拽了拽我衣袖,小声对我说。我瞥了一眼秀秀。看到她原先因酒精上脸,红彤彤的小脸蛋,变得一片惨白。

“你们两个小娃,不早了,回去吧。”大舅公把整个身躯靠在竹椅上,闭上双眼,慢悠悠说,“我累了,我累了。我想好好睡上一觉。”

大舅公自顾自地慢慢睡去。火塘里燃起的火苗,不知何时熄灭了。昏惨惨的灯光下,他额头上的胎记,更明显了些。小竹楼内,冷嗖嗖的。我和秀秀周边,被一道道浓得化不开的寒气,包裹着。

“岩赕哥,走啊!”秀秀扯着我衣角,急切的小声叫唤我。我也觉得没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没有叫醒大舅公,向他当面辞别,默默起身关上竹笆门,尽量不让竹梯发出吱吱呀呀响声,悄悄离开小竹楼。走了一段路程,秀秀突然用双臂搭在我肩上,几乎把整个娇躯都贴在我后背。

“怎么了,秀秀?”我有些发慌地问。

“我怕!岩赕哥,我真的怕!”秀秀带着哭腔,在我身后诉说。她整个人瑟瑟发抖。我顾不了许多,把她颤抖的娇躯一把搂在怀里。她顺势把脸颊贴在我脖颈上。她脸颊上湿漉漉、温润润的。秀秀被吓哭了。

“秀秀不怕,有我在呢!”我安慰秀秀说,“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搀扶着秀秀,疾步向村子里走去,大舅公的小竹楼,彻底消失在我们视野里。只剩下半张脸的下旬月,终于挂在寨子后面的东山头,发出朦朦胧胧光亮。

我们两个人,在离几家农户不远处水泥路边,一石阶上坐着。秀秀一直扑在我怀里啜泣,泪眼婆娑,胸膛起起伏伏。看着她吓得花容失色,我心痛得喉咙发硬,茫然不知所措,轻轻拍着她后背。企图让她舒坦些。

过了许久,秀秀不在呜咽。月光昏昏惨惨照着整个寨子。后山色林里,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瘆人鸣叫声。秀秀无所顾忌地躲在我怀里,胸膛仍在微微起伏着,眼睛仍旧湿漉漉的。我敞开胸怀,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轻轻抚摸她的马尾辫。她躺在我怀里,很是乖巧。

今夜,我只想安慰和保护一个,人人都会怜爱的人间尤物。

“秀秀,刚才你看到什么了?”我问,“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岩赕哥,我说了你会相信吗?”

“会。”

“在小竹楼里,你大舅公的身子是虚幻的,”秀秀在我怀里,像小猪佩奇一样,蹭了蹭我胸膛,闭着眼睛说,“特别是那双眼睛,没有活人地气息。小竹楼里,还藏着许多飘忽的影子。它们在我们身边,飘来飘去。”

“是真的吗?”质疑的话才说出口,我便后悔。赶紧把怀里的秀秀,抱得更紧些。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会相信。”秀秀说,“你会认为我酒喝过头了,说胡话。”

“不、不、不,秀秀你别这样说。我相信你!”

秀秀又开始在我怀里啜泣。我真恨自己长着一张不讨人好的嘴巴。

“岩赕哥,我讲我小时候的故事,你愿意听吗?”秀秀在我怀里仰起头,看着我,认真地问。

“讲吧,我的莲花公主。今夜我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我说。

“我出生在东北的一座城市里,我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个商人。但我父母感情不好,原因来自我。”秀秀在我怀里蹭了蹭,与我的目光对视后,继续讲下去。

“小时候,我总会看到死去了的亲人鬼魂,它们在我家里走动。可把我父母吓坏了。他们给我找了不少医生,但一点效果都没有。是我们那座城市里一个出名的算命先生说给我父亲,我长着一双阴阳眼。只有把我送去乡下,躲开缠扰我的鬼魂,我才会好转。父亲要送我去乡下伯父家生活,母亲不愿意,他们为此争吵了多次。后来我还是被父亲送到乡下伯父家去了,那时我才五岁。我在伯父家住了五年,父母从没来看过我。我以为我被他们卖了。为了讨好伯父一家,我竭力让自己变成最懂事、最乖巧的孩子,完全没有童年人该有的生活。其实在乡下,我仍然看到鬼魂,可我不敢说给伯父他们听,我怕被伯父他们卖掉。五年后,父母把我接回了家,但我已经没有了哪里才是家的归属感。回到父母身边,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母亲成天在她公司里忙活,父亲除了上班就是酗酒和打麻将。他们一见面就吵架。我学会了隐忍,乖巧得不像一个孩童。那些鬼魂依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不敢说给他们听。因为我怕被他们卖掉,怕再回到乡下的伯父家去。岩赕哥,我不想讲了,呜呜呜……”

“没事,累了你就休息一下,”我轻轻抚摸着秀秀的发辫说,“不想讲了,可以不讲。”

“不,我还是要给你讲,只有你才会听我过去的故事。”秀秀在我怀里蹭干了眼角的泪花,继续讲。

“十岁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在深秋的一个星期六早晨,父亲把我从床上叫醒,说是要带我去一个乡下的朋友家奔丧。父亲开了半天车,绕山绕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家正在举办丧事的人家里。我晕车,昏昏沉沉,那个丧事场里,除了父亲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不敢讲一句话。中午,我实在困了。就在那户人家的客房里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时分。我又渴又饿,开始寻找父亲,可始终没见到父亲的踪影。那户人家主人告诉我,父亲回去了,要等第二天才来接我。我心里再次生起,父亲把我卖了的念头。我想象着,我可能会成为那个村里某个老光棍的童养媳,或是被人贩子关进某个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惨遭强暴、蹂躏、分尸,甚至成为那场丧葬的冥婚人选。我害怕到了极点,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让眼泪无声地流淌。有人叫我吃饭和我讲话,试图安慰我,但我不搭理任何人。就在黄昏时分,我跑出那户人家,跑到那个小山村外的一座小山丘上。那里可以看到,我来时的一段公路,弯弯曲曲在丛林和丘陵中穿行。我就在那个小山丘上蜷缩着,眼巴巴看着远处的公路,期盼着父亲会出现在公路上。我在那个小山丘上,整整等了一夜,不敢合眼,只能和星星讲话。看着一些模糊的鬼魂,在身边飘来飘去。等到第二天中午,父亲终于驾驶着车出现在马路尽头,我才确信自己没被父亲卖掉。等父亲的车越来越近时,我从小山丘上跌跌撞撞跑下来,拼命喊叫他,然后晕倒在路边。呜呜呜……”

秀秀再也讲不下去了,在我怀里放声大哭。我没有打扰她,任由她发泄内心地委屈。良久,秀秀啜泣着哭诉,“岩赕哥,你知道吗?那次我承受着无边无际地恐惧和孤独,忍受了超过二十四小时地饥饿和煎熬。可那个时候,我才有十岁啊……”

“不哭,不哭,秀秀不哭……”我愈加抱紧秀秀颤抖啜泣的娇躯,愈加感到莫名地悲伤,找不到合适安慰她地任何言语。只觉得自己眼睛火辣辣的,开始模糊。悲伤像一条大河,在我血管里奔腾、咆哮,引来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岩赕哥,如果那晚我能躺在一个关心我的人的怀里,就像现在一样,看着天上的星星,沉沉睡去,那该……”秀秀仍在啜泣诉说着,“从那次经历后,我就愈加焦虑、抑郁,后来感觉到脑袋里总是有人讲话。父亲带我去了许多医院,最终地诊断结果是我得了严重的幻想症……”

我紧紧抱着秀秀,听她断断续续讲述着,她悲惨的童年往事,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听众。慢慢的,我眼前浮现出,夜幕下一座突兀的小山丘上,一个小女孩瞪着卡姿兰大眼睛,对抗着天地间,无穷无尽涌来的绝望、孤独和恐惧。

“岩赕哥,你知道吗,我虽然患病,但我的学习成绩不论在班级上还是年级里,都是数一数二……”秀秀毫无保留的向我诉说,“我上高中时,父亲再也顶不住生活压力和与母亲的情感纠葛,他选择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投入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湖泊里,再也不肯回家了。别人都以为父亲死了,其实父亲没有死,只是不愿回家而已。每次我想他了,就到那个湖边走走。他总会出现在湖面上,陪我讲话。这个过程一直延续到我大学毕业。母亲知道了我和父亲之间的秘密后,她让我远离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来到你们南方工作……”

我没有阻止秀秀诉说。不知道,她倒出心里最隐晦的秘密后,会不会好些。我抱着她的双臂,有些发麻。我仍旧舍不得松手,怕打断她地诉说。天空中,只有半张面孔的下旬月告诉我,偷窥是一种执念,也是一种邪念,卑鄙、可耻、无耻。我不管不顾,任由月亮控诉我。我只管做秀秀最忠实的听众。残月又告诉我,时间不早了,已过午夜时分,小艾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回去。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小声劝说怀里的秀秀。

“不,我还想在你怀里待会儿。”秀秀撒娇着说,“你的胸膛好温暖啊!我还想待会儿。”

“你到我背上,我背你,一样的温暖。”我说,“你嫂子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岩赕哥,你三舅公和大舅公都说我像莲花公主。莲花公主是什么人?”秀秀说,“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就回去。”

“莲花公主是佛经故事《京省勐晃》里最漂亮的美人。京省和勐晃两位大神,为了争夺莲花公主,打烂了三千大世界。”我说。

“我有那么美吗?”

“有,你和莲花公主一样美!”

“那好吧,你走慢点,我这一辈子就只要这个夜晚……”秀秀说着话,乖巧地闭着眼睛。我扶她起来,半蹲下身子,她窸窸窣窣爬上我后背。我迈开步子,往西村头缓慢走去。

背上的秀秀,双手松弛地搂着我的脖颈,靠近我耳朵的小嘴巴,很快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我感觉到,背上背的就是她故事里,那个蜷缩在山丘上等待父亲的小女孩,娇小、轻盈、无助而又让人怜爱。走回家的路不远,如果赶时间,五分钟路程而已,我却走了半个小时。

回到我家大门口,我叫醒背上的秀秀,把她轻轻放下来,给她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马尾辫。秀秀揉了揉眼睛,抹抹衣袖,冲我笑了笑,跟在我后面,走进院子里。客房的灯还亮着。妻子果然没有睡。我推开客厅门,领着秀秀走进客房。

“还知道回来!你们两个再多喝些时候,就可以接着在二舅家吃早餐了。”小艾斜靠在床头,似笑非笑地打趣我们。

“嫂子,我喝醉了,借你肩膀靠靠。”秀秀笑嘻嘻走到小艾床前,边说话边脱下鞋袜,爬上床去,打开盖住小艾肚皮被褥的一角躺下去。乖巧得不成样子。我走到床前,打算给她们两个盖好被褥,顺便抚摸妻子圆滚滚的肚皮,安抚我们的孩子。

“去、去、去,睡沙发去。”小艾说,“喝酒了,还不知道规矩点。”

我笑了笑,走出客房,关上门。客厅沙发上,母亲早给我准备了一套被褥。我躺在沙发上,盖好被褥,听着客房里小艾和秀秀模糊地谈笑声,又开始忐忑起来。脑海里,秀秀的卡姿兰大眼睛,绝美的面庞,她惊恐而颤抖的娇躯,在我怀里啜泣的样子……一幕幕浮现出来。我甚至感觉到,她扑在我怀里,爬在我背上留下的余温,还没有散去,正丝丝缕缕钻进我身体里,与我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防线激烈交战。

我慌忙屏弃不切实际想法,强迫大脑去想些其他人和事。譬如做了佛爷的窝老伍,三舅公与陇依大爹地对话,大舅公战胜荒的经历,寨心亭的菩提树会不会死……

天亮了。母亲在厨房里做早餐,客房里没有动静。妻子和秀秀,还在酣睡。我从沙发上起来,收起被褥,悄悄走出客厅。洗漱完毕后,走进厨房帮母亲做早餐。

“妈,我们寨心亭那棵菩提树要死了。”我说。

“谁说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活,神色慌张地看着我发问。

“大舅公啊!”我说。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了?”母亲追问。

“昨晚。”

“你大舅公一个月前就死了!”母亲惊恐地看着我说,“小艾怀着身孕,不能参加丧事,我才没有说给你们两个。”

“那依团怎么没回来奔丧?”

“你表弟那个大嘴巴,他要是知道了会不说给你们?你二舅他们故意不让他知道你大舅公的死讯。”

“哦,是这样!”我小声喃喃自语,心里恐慌得不行。

“岩赕,你、你昨晚真地见到了你大舅公?”母亲惊恐得用颤抖的语调询问我。

“妈,我昨晚是在梦里见到大舅公。”我说,“他告诉我荒已经现世了,会先害死寨心亭的菩提树。”

“哦,回去之前你去找一下窝老伍,他可能有话要跟你说……”

面对母亲惊恐的眼神,并提出让我去见窝老伍的要求,我不敢与母亲对视,不敢再多言语。我比母亲更惊恐。昨晚我和秀秀看到的大舅公,算是什么!

做一顿早餐,母亲一个人足以应付。我说,想早点回去。趁小艾她们还没起床,我先去见见窝老伍。母亲应允。在恐慌和不安中,我出了自家大门,向寨心亭走去。寨子的佛寺,离寨心亭不远。走到距寨心亭百米远处,我看到枝头满是黄叶的菩提树下,有个身着红衣袈裟的人,坐在树下。是窝老伍。我走到菩提树下,窝老伍沉默不语。

“还没到泼水节,这菩提树的叶就黄了。”我先开口说话。

“不是落叶,是这棵菩提树要死了。”窝老伍腿脚不方便,他仍旧坐着,用仅剩的一只眼珠盯着我回话。

“不会的,菩提树千年不死!”我说。

“大舅公说了,它会死。会在这个月内枯死去。”窝老伍说,“是我让伯母打电话请你回来一趟。”

“为什么?”我问。

“大舅公肉身消亡了,他没法再对抗荒。”窝老伍说,“大舅公说下你有对抗荒的方法。”

“等这棵菩提树枯死了,你去大白塔边挖一棵菩提树苗,重新栽上。”我说。

“大舅公说的?”

“嗯。”

我们坐在菩提树下,没有更多言语交流。后来,我用沉默与窝老伍告别,窝老伍用沉默送别我。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晨光柔和,软绵绵地泻在田野上。各村寨的水牛、黄牛,成群往收完稻谷的田野里涌去。这是故乡习以为常地放大场子牛。陇依大爹,让人送来一提箩熟透了的无花果,看着非常诱人。

吃过早饭,依团来到我家,神情憔悴。秀秀有气无力。父亲把冬瓜、土豆等菜蔬,分装成几大袋,塞满轿车后备厢。两个老人,一再叮嘱我,路上要小心,照看好小艾。车子驶出寨门后,我在后视镜里,看到父母送别我们的身影,渐渐变小、模糊,最后消失。

依团和来时一样,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城的整个路途中,他都处于昏昏入睡状态。妻子和秀秀,坐在后排座。她们两个,讲了些闺蜜间话题后,秀秀靠在妻子肩膀上,昏昏入睡去了。怕我一个人开车犯困,小艾挺着大肚子,偶尔和我说上几句话。

车子驶过色林边,那些正在建盖的厂房很刺眼。车子驶入高速公路后,我在后视镜上,偷偷看了妻子几次。她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回到勐傣城,我们的工作、生活照旧。小艾临产期越来越近,我对她百依百顺。给她按摩、擦洗身子、胎教,陪她散步,做她喜欢吃的菜肴。

秀秀和依团频频来我家。每次来,秀秀都会带来大包小包的牛肚子、生态鸡、大闸蟹、罗非鱼、黄鳝、黄瓜、水蕨菜……她在厨房里学着我,做各种菜肴,特别是拌牛撒撇、酸笋煮鱼、香茅草烤鸡、豆豉煮黄鳝等菜肴,她更是学得认真。

依团就管蹭吃蹭喝。秀秀与小艾,总有讲不完的话题,但我从没听秀秀提起过,那晚我们见到大舅公的事。那晚的邂逅,她不说,我也不提。

小艾临产前半个月的一个早上,母亲来电话了。

“岩,寨心亭的菩提树掉光叶子死了。”

“荒,”我焦急询问,“真的出来了?”

“不会!”母亲笃定地说,“窝老伍去色林大白塔边,挖回一棵壮实的菩提树苗,重新栽种在寨心亭边。荒被镇压在大白塔下了!”

“那就好!”

“寨子里都忙着搭建塑料大棚,准备栽种冬早蔬菜。”母亲兴奋地说,“你爸掏光了家里的积蓄,正在搭建蔬菜大棚……”

小艾临产前第九天,母亲来电话告知我们,邻村波高村与芒东村,发生一起放大场子牛,斗牛伤亡事件。两头大牯子水牛,一死一伤。一个放牛老人,在两头牛互斗中被撞伤,生命垂危。老人已被送入医院抢救,尚未脱离生命危险。因为伤到人,目前还没有商定要如何解决。

母亲询问我,小艾要生产了,她要不要提前进城来,照看小艾。我回复她,暂时不用急着来。

小艾临产前第七天,正是双休日。一大早,我给小艾炖了一碗野生香菇土鸡蛋汤。小艾一脸享受地靠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吃着。我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秀秀和依团,提着大包小包菜蔬,来到我家。依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玩英雄联盟。秀秀眨着卡姿兰大眼睛,跑进厨房里。

“岩赕哥,”秀秀站在我身旁说,“我要吃牛撒撇和香茅草烤鸡。”

“好。”我说,“你帮我打下手。”

“好嘞!”

得到我应允,秀秀兴奋得绝美的小脸蛋泛起了红晕。她穿上厨衣,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牛肚子。厨房里,满是淡淡的牛肚腥气味。我站在她身旁,呆呆看着她。暗暗感叹,秀秀是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厨房的仙女。我还未回过神,秀秀手机突然响起。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些不悦地到走廊接听。我接过她手中活计,在厨房里忙活着。

“岩赕哥,今天我是没有口福了。”秀秀走进厨房,瞪着卡姿兰大眼睛,一脸阴郁地对我说。

“怎么了?”我颇为不解地问。

“我们所里接到波高村关于斗牛伤人事件法律援助请求,要与芒东村打官司。”秀秀说,“所里接下了官司,现在就派我下去实地取证,做好开庭工作。”

“今天不是星期日吗?”客厅里的小艾,听到秀秀的话,关心地问了一句。

“唉,我也不想去。”秀秀无奈地摇头说,“所里领导很强势,他们还给我派了个助理,现在就派车过来接我了。”

说完话,秀秀不舍地脱下厨衣,与小艾说了几句话,带着依团离开了我家。我的心变得空落落的。

“某些人是失魂落魄喽!”小艾挺着大肚子,走到我身边,一脸玩味地说。

“没有,”我有些不自然地说,“你想多了!”

“看来,秀秀更适合你啊!”小艾仍旧一脸玩味地看着我说。

“我给你下厨。”我说完话,不顾及小艾地反应,走进厨房里继续忙活。心里很不是滋味。好端端一个双休日,兴趣全无。

小艾临产前第五天中午,我在厨房里给小艾做菜时,接到秀秀的电话。秀秀说我们寨子周边的橡胶叶一片火红。她央求我履行曾经许给她的承诺,回去一趟,晚上陪她到橡胶林里躲猫猫。我婉言拒绝了。妻子没有听到我们地通话。

凌晨,秀秀在微信里,给我发来一段文字和一张图片。文字是“夜很黑,天很冷,我独自在橡胶林里躲猫猫。有风吹过,火红的橡胶叶纷纷飘落,像天使的眼泪。孤独比大山厚重,无数魂灵披着黑暗的外衣,四处窥视我。”图片黑暗,模糊。只能看清秀秀的卡姿兰大眼睛,满是忧郁的眼神。看完信息和图片,我悄悄删除了。那一夜,我心里充满自责和担忧。

小艾临产前第四天早上,依团火急火燎来我家。他告诉我们,秀秀在波高村生了奇怪的病,整个人神志不清,看似很严重。我和小艾催促他,赶快去波高村把秀秀接回来。

中午,依团给我们来电话说,律师事务所已派车把秀秀接回勐傣城。秀秀的母亲,正从东北坐飞机赶过来。下午,我悄悄给秀秀打了一个电话。她的电话关机。晚上,妻子连续给秀秀打了几个电话。秀秀的电话仍旧关机。依团没了人影。我感到无比自责,整夜失眠。

小艾临产前第三天早上,秀秀住进了医院。小艾身体不方便,她让我去探望秀秀。我赶到医院脑神经科,依团和一个长相与秀秀相似的中年美妇人,坐在病房外的座椅上,他们表情凝重。不用猜也知道,那个中年美妇人就是秀秀的母亲。

秀秀躺在病床上,注射着点滴,处于深度睡眠状态。秀秀需要转院回东北那边治疗。依团自告奋勇,给她办理转院手续,在医院各科室跑来跑去。只剩下我和秀秀的母亲,独处一处。

“你叫岩赕是吗?”秀秀的母亲问我,“你能给我讲讲你们带秀秀去扫寨子的事情吗?”

我呆呆注视着秀秀的母亲,看着她略显沧桑又不乏优雅的面颊,不知要讲什么。秀秀的母亲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再次开口说话。

“秀秀在电话里,经常提起你。她说能吃到你做的勐傣风味菜肴,是她来你们勐傣城最大的收获。她突然病了,我想找一下她发病的原因,不知你能不能为我提供一点线索?”

“阿姨,回去扫寨子那个晚上,我和秀秀看到了我死去一个多月的大舅公。”我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整理好思绪说,“秀秀给我讲了她童年的故事,讲了她在乡下伯父家的生活经历,她父亲带她去参加葬礼的经过,还有她与她父亲的秘密……”

秀秀的母亲听完我地讲述,满脸是泪花,小声啜泣。仿佛一瞬间,她便苍老了好几岁。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递给她纸巾擦泪。

“谢谢你们对她的照顾,”秀秀的母亲啜泣着说,“我欠她的太多了!我要把她带回去,用余生好好陪伴她……”

下午,秀秀还没醒过来,便被救护车送往机场。我和依团站在机场大厅安检门口,秀秀躺在医护床上,还在沉睡,她绝美的脸颊,泛着不正常地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我有种想上去亲吻她额头地冲动,最终克制住了。依团躲在我身后,小声啜泣着。

看着秀秀的母亲,推着沉睡中的秀秀,过了安检,与我们渐行渐远,我心里充满遗憾和自责。真心想留秀秀的母亲,在我家吃上一顿我做的菜饭!想当面和秀秀说声再见!!

晚上,母亲和几个姨妈从户东村乘坐班车,赶到我家。父亲因为要搭建蔬菜大棚,没与母亲她们前来。

小艾临产前第二天中午,刚刚吃过午饭,她便感到腹痛。是胎儿要出生的征兆。我们把小艾送进医院妇产科,办理好入院手续,住进爱婴室里,等待她生产。

一个下午,我们在爱婴室里陪着小艾。值班医生给她打了几次催产针,她腹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开始还能强忍着,后来疼痛得叫喊起来,再后来她更是眼泪婆娑地哭喊。

母亲和几个姨妈,轮番安慰小艾,给她全身抚摸按摩。她仍旧疼痛哀嚎。我又是言语安慰和鼓励,又是按摩抚慰她圆滚滚的大肚皮,她疼痛感不减,反而加码升级。我只能干着急。

等到晚上十点,小艾还不能顺利生产,她已疼痛得无法忍受。因疼痛过度,她的嘴唇和面颊发青发紫,我们极为担心。主治医生来看过几次,觉察不对劲。重新把小艾推进彩超室,对她腹中胎儿,再次做全方位检查,发现脐带缠绕住了胎儿的脖颈。

晚上十一点,主治医生到病房告知我们,小艾难产地特殊情况,顺产不了,需马上剖腹产。否则孩子和母亲都会有性命之忧。母亲和姨妈们,习惯了农村孩子要顺产,要个吉利的下地时辰。听了医生的话,她们着急了,等着我拿主意。我立刻与医院签订了手术协议书。小艾被护士用手术车,推进了手术室。

凌晨一点钟,手术室里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半个小时后,护士抱着一个粉嫩的婴儿出来。给我们报喜——母女平安。母亲和几个姨妈,欢欢喜喜接过护士手中的婴儿,回爱婴室打理去了。我一个人,焦急万分等在手术室外。

凌晨一点半,小艾在手术车上,盖着厚厚的医用被褥,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打着点滴,被护士推出手术室。看到小艾的模样,我吓得脚摊手软,哆哆嗦嗦走上前去,抓住手术车被褥一角,大声叫唤小艾名字,眼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

“年轻人,不要着急。”我身旁一个中年女性医生说,“对,就是要不断叫唤她的名字,她很快就会醒过来。”

“小艾、小艾……”

我不管不顾周边人的目光和言论,只管大声呼喊着小艾的名字。小艾没有醒来,午夜的医院走廊里,白炽灯发着刺眼的光,四周到处是我呼喊小艾的回声。直到把小艾推回爱婴室,我仍在不断呼喊着小艾的名字。

回到爱婴室,小艾被我唤醒了!她用极度虚弱的眼神,满怀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便开始闭目养神。安放好小艾,我看了一眼我的女儿。浑身粉红色,胖嘟嘟的小脸蛋,眼睛还没睁开,额头上有一小块暗红色胎记,小脑袋长了不少的毛发。她的四肢有事无事扭动着,小嘴巴得闲下来便开始啼哭,真是淘气。

女儿长得像谁呢?我说不出来。母亲和几个姨妈,看着女儿貌相,她们神情阴郁。我突然想起了,女儿的貌相与大舅公有些相似!

小艾剖腹产,需住院疗伤,我们只能住在医院里。母亲和几个姨妈,还有后期赶来的岳父岳母,帮我照看女儿,我配合医生照看小艾。

医生给小艾换药时,我看到她小腹上那道十几厘米长的伤口,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我心里,有说不出地疼痛和怜悯。按照医生嘱咐,我定时送小艾到烘烤室,照看她烘烤伤口。配合她给孩子哺乳,扶着她围着病床缓慢行走,做产后康复运动……

初为人母的小艾,看着我忙里忙外,悉心照看她和孩子,她虚弱的脸蛋上,一直挂着甜美的笑意。有好几次,我看见她,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五天后,我们出院回家。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岩团把三舅公接到我家。家里更热闹了。是母亲打电话让三舅公来。三舅公喝过我给他沏的茶,抽过香烟后,把襁褓中的女儿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女儿在三舅公怀里,既不哭也不闹。三舅公看着女儿脸上的胎记,沉思了许久。

“像,像我大哥!”三舅公喃喃自语。

“大伯这是转世了吗?”母亲着急地询问三舅公。

“也许吧,他认为没能及时制止荒对村寨地祸害,用身体镇压了荒六十年。”三舅公说,“他真是苦啊!就算有罪过,也偿还清了。”

“他要是转世在我这孙女身上,这孩子要遭劫吗?”母亲问出了她最担心的话。

“不会了。他转世在一个女娃娃身上,因果就削去了一半。小艾剖腹产那一刀不是白挨的,几乎把他生前所有戾气都割断了。这个孩子会大福大贵的!”三舅公说。

“那就好,那就好……”听了三舅公的话,母亲和几个姨妈,连连喃喃自语。

“岩赕,你们要记着,多做善事,莫做恶人。多为你女儿积点功德。等会,我再给娃娃念诵一遍消灾祈福的经文,拴魂线。”三舅公说。

“岩赕,还不快过来拜谢你三舅公!”母亲催促我。

“是、是、是,三舅公,都听你的。”我边说话边到三舅公身前,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给三舅公敬上,早准备好的礼信钱。

随后,我端出母亲为我准备的漆器篾桌,盛着用芭蕉叶包裹好的旱烟叶、茶叶、蜡烛……三舅公接过篾桌,盘腿端坐在神龛前,为女儿念诵消灾祈福经文。念完经文后,三舅公在孩子右手腕上,拴了一截魂线。吩咐我拿一面小圆镜子和一把剪刀,挂在卧室门头上。仪式完毕后,三舅公吃过早饭,让岩团送他回去了。

小艾在家坐月子,单位给了我半个月陪产假。家里很热闹,我每天下厨做菜饭,忙得够呛。有点空闲时间,还要帮小艾做产后康复运动、给女儿洗澡、喂奶粉……女儿穿纸尿裤,皮肤过敏,只能用母亲从乡下带来的旧布料,裹着她娇小的身躯。每天,洗屎布尿布,是我的必修课,时间就在屎布和尿布间穿梭。小艾不让母亲或岳母她们,代替我做照看女儿和她的活儿。

小艾在家做月子一星期后,依团来到我家。他整个人都变了,着装邋遢,胡须老长,面容憔悴。他不说,我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既然他不说,我也不便于过问。

依团到我家,便把我家当成他的安乐窝。天天大吃大喝。有时,他一顿喝光我储存的一瓶茅台酒。我有些心疼那些酒,我自己买不起,都是帮朋友办了事,朋友送的。但想到秀秀,想到回村扫寨子那晚发生的事,我觉得对不住依团。

依团在我家,连连大醉几天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厨房里放声大哭。母亲和几个姨妈问他话,他一句不搭理。我放下手中活,陪他去小区园林散步。从来不抽烟的依团,一支接一支抽,呛得眼泪花直冒。我抢过他手头的烟,一支接一支抽,呛得我满眼是小星星。

“秀秀要和我分手。”依团泪眼婆娑地说。

“你惹她生气了?”我问。

“她说她是病人,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依团说,“她回东北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能怎么办?”我问依团。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生什么病。我就是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依团扔掉烟头,跳到我身前,大声吼叫。

“你去啊!”我也大声对依团说,“你去东北找她!她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好!”依团哼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出我们小区。我没有阻止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入夜色中,我心里五味陈杂。

依团离开我家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小艾和孩子都睡去了,母亲和姨妈们也休息了。我在洗手间,搓洗孩子屎布和尿布,接到秀秀的电话。

“岩赕哥,你还没休息?”电话那头,秀秀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我心脏狂跳,压低声音回答她。

“岩赕哥,医生说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秀秀顿了顿说,“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疯人。”

“你是天使!”我加重语气,一字一字说,“不,你是莲花公主。”

“莲花公主只能活在勐傣地方,”秀秀说,“之前给我算过命的那个先生说,我迟早要吃他们那碗饭。”

“你是律师。”我情绪激动,声音颤抖,极力辩解着说,“秀秀,你是律师。”

我知道自己失态了,精神处在奔溃边缘,随时会大声喊出来。秀秀在电话那头,察觉到我失态了。我们地通话,陷入短暂沉默。

“岩赕哥,依团找到我家来了。我没让他进家门。我不配得到他的爱,不配做你们勐傣人。”秀秀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有母亲陪伴。还有父亲,也会时常回来陪我说话。我不孤单。岩赕哥,不要为我担心。”秀秀说。

“是我对不起你!”我发自内心向秀秀道歉。

“不,岩赕哥,”秀秀有些激动地回话,“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关心我,嫂子更关心我。有些事你会知道的,我们是闺蜜。”

“哦!”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事,大脑里有一颗原子弹炸开了,人也呆住了。

“岩赕哥、岩赕哥,你还在听我说话吗?”秀秀在电话那头,急切地喊我。

“在,我一直都在。”我平静地回答。

“忘了那个夜晚吧,岩赕哥!”秀秀说。

“好。”我回答。手里捏着电话,在洗手间呆了半晌。等平复了情绪,才知道秀秀早挂了电话。我把没来得及发泄的情绪,全部出在洗衣桶里。女儿的屎布和尿布,几乎被我搓碎。

等我晾晒好衣物,已过凌晨一点。为了照看女儿和妻子,卧室里一直开着暖灯。我蹑手蹑脚推门进入房间,在墙角沙发上躺下。我感觉后脑勺被人注视着。回过头看去,小艾盖着暖被,斜靠在床头边,用久违而熟悉的笑脸看着我。这种笑脸,谈恋爱时,她经常显露。结婚后便少了,特别是她怀孕这十个月来,几乎没有过。

“岩赕,辛苦吗?”小艾笑盈盈问我。

“不辛苦。”我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对小艾说。

“岩赕,以后我和女儿的幸福就交给你了。”小艾略带歉意地说。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问小艾。

“我怀孕这段时间,”小艾露出一丝狡诈地笑意说,“如果秀秀对你做了出格的事,你不要当真,不要多想。这是我们闺蜜之间的小秘密。”

“呵、呵……”我脑袋里,有千颗万颗原子弹,一起被引爆。我呆在沙发上,一时缓不过气来。

“不要在沙发上睡了。”小艾柔声对我说,“难为你睡了这么长时间沙发,上来睡在我身边。看看你姑娘多可爱,她会笑了。不信,你看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床边,俯下身去看躺在床面里侧,用睡毯裹着的女儿,她果然露出了笑脸。女儿还在襁褓中,她的时差还没调整过来。白天,母亲用布条松垮垮捆着她的小手。晚上,她挣脱了束缚,一双粉嫩的小手,在睡毯外慢慢挥动着。甚是可爱!

看看女儿卖萌样子,看看妻子甜美笑脸,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妻子轻轻掀开她身边的被褥,我顺势钻进去。头贴到枕头,无边无际睡意席卷而来。很快,我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又回到户东村。

静悄悄的夜晚,月光努力撕开黑暗的脏器,大地沉沦在介于黄昏的光亮中,万物戴上了模模糊糊的面具。我看见荒从色林深处,灰色的大白塔石基下钻出来。它羊头牛身。一双似牛非牛,似羊非羊的长角下,长着一张奇怪的脸。夜色掩盖下,荒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慢慢看清它的脸庞。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熟悉的脸。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荒的长相,与表弟岩团的妻子安柄相似,显现出女性成熟、稳健和温婉的气息。荒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荒的脸,更像小艾的脸,美丽、端庄、知性的面颊上,透露出城市生活的高冷、倔强和陌生感。

荒来到我身边。我终于看清了它的面庞。原来,它长得和秀秀一模一样,精致的瓜子脸蛋,生长着粉嫩如婴儿的肌肤。一双卡姿兰大眼睛,对着我眨呀眨。一股清纯、浪漫、绝美、魅惑的气息,刺破昏暗的光幕,击碎我内心深处那道最坚固的防线,带给我无边无际地致命诱惑感。

月光愈加明亮,我再细细看。荒的脸,又变成了我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额头上的暗红色胎记,非常显眼。再后来,荒的脸,又变成一个个我所熟知的人的脸……

女儿地啼哭声,吵醒了我。我强行睁开疲倦的双眼,已是凌晨四点。妻子正给女儿哺乳。她的乳汁分泌得少,不够女儿吮吸。我得赶快起来烧点温水,冲泡六十克的乳液。女儿一次性吃不饱,就要哭闹小半夜。

妈的!荒早就现世了,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荒。

【作者简介:张新祥,笔名:阿当。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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