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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一只杯子

时间:2023-09-2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周瑄璞 点击: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兄妹几人集资,在大周村盖了一座房子。院子的门楼,我想贴碎瓷片、钧瓷和青花瓷设计图案。可这两种瓷器碎片却难找来,因为瓷器厂烧坏、破损的产品都不允许流出。便托朋友通过熟人要来一点,然后不够的,把家里完整器物敲碎。只能如此,门楼是重要门面,多花点钱费点事也值得。

只说朋友亲自开车送来的两筐钧瓷,有的是烧坏的,不圆展或者有气泡、有裂口,有的是不小心打破的。青花瓷也寄到了,按说可以开工了,却找不到干活的师傅,几个人来看后,说没干过,难度太大,弄不好坏他名声,工费要得“很高”,帮忙寻找的人接受不了,干脆告诉我没人愿干,眼看我的假期快要结束,于是瓷片暂时搁置。

我时常对着两筐钧瓷片观看。打破的瓷器也是如此美好,有的带着嘴,有的带着底,有的只是腰身的一部分,像一个个突然断裂的故事,悬置那里,断茬坚硬粗砺,一不小心,定会伤人。

此时太阳西沉,室外不太热了,我锁好大门,搬个小凳,坐在廊下的筐子边,本想找一只线手套戴上,无奈没有,便小心地将瓷片一块块拿出来,放在地上,一个个欣赏它们的色彩。大到几十公分、小至手掌的带有锋利尖角的瓷片,紫的、蓝的、淡青;喷雾的、炸裂的、开片的;过渡色的、雨帘般的、梦幻似的。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不论怎样破碎,都还坚守本色,不因它们的命运变迁而自暴自弃,每一个都让人爱不释手。这一个浅碟儿似的,在地上轻轻一晃,色彩灵动;那一个大肩小口的瓶子,本应是庄严正大的样貌,只留了一片半月似的肩膀和完整的小小瓶口,鲜艳欲滴的紫红色,像一团刚切下来的牛心或肝脏放在那里,其实我没有见过牛的内脏,但那团浓烈至喷射的色彩,如果要找一个比拟的东西,我头一个想到牛的心肝,那色彩给了它生命,仿佛还滴着鲜血微微跳动,让人又怕又爱,想拥在胸口为它落几滴泪,问它为何沦为这般地步。

在筐子最底部的角落,躺着一个小小的豆青色杯子,杯体外面和杯中分别一抹胭脂红,杯外大而真的一片,杯内如桃花瓣悠然飘落,轻盈透光似的贴在通体淡青之内。致使它沦为废品的,只为釉彩在烧制融化过程中流动到杯底不够均衡,造成一边略有盈余,少的那边又磕掉了一小块釉彩,杯子站立时是歪斜的,再有杯口半个芝麻粒大的掉釉,真不知是窑中复杂百变的环境,还是出窑后的碰撞原因,竟然掉下来这么一丁点釉色,露出里面的褐色胎体。它通体开片,开得自然天成。杯底还有落款,证明是个不错的窑口,有着自己的品牌。它曾经被主人寄予过期待,希望它成为一个精品。

我把它放在地面上,它歪斜地站着,有一点委屈,有一点倔强,有一点不甘,还有一点蓬头垢面灰头土脸,就因一点小小瑕疵的缺陷,它被主人丢弃了,那半个芝麻粒大的掉釉和杯底的釉皮碎裂,可能是主人发现它底部的不平衡之后,叹息一声,将它轻轻一扔,磕破的;也或者它被当作废品运输的过程中,在塑料筐底被挤压被震荡造成的。口沿边这丁点薄皮(因釉层遇高温后自然下坠,所以杯口处一圈釉色极薄以至于隐约透出里面的褐色胎体,犹如专意画出边线)尤其掉得惊心,只有一毫米大小,小得几乎手和唇碰上去都感觉不到。可是它被扔进了废品的队伍,跟那些完碎得想象不出原来形状的瓷片一起,拿来再切割准备贴墙。

我将那些碎片一个个又放回筐子里,将这只小杯子拿到水管下冲洗。接满清水,更加好看莹润。它杯体坚实饱满,鼓肚收口,形状可人,压手适度,釉色肥厚,光滑表皮与开片下面,是颗粒状的色彩渐变,像春天里刚长出嫩芽的青草地,一片桃花瓣飘飘摇摇,落在杯中,很是惊艳。方寸之间,竟然构成一幅风景画。它本该是一只多么漂亮的杯子。

话说我过手和拥有的小茶杯,实在是不少了。获赠和购买过几套茶具,大套的里面配有六只杯子,小套的一壶两杯,一壶一杯,另外还有紫砂、青瓷、汝瓷的单独小杯,还有建盏,它们被装进一只只绣花小布袋里,方便携带,叫作主人杯。我曾见过喝茶发烧友,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杯子,宝贝似的从布袋里拿出,给人们讲述其价值、来历,原来不但有斗茶还有斗杯,当然都觉得自己的最好。我远没有到那个境界,喝茶也不甚讲究。哪天想起来喝点,也是大杯子冲泡,放在电脑前,感到渴了,端起来一饮而尽。因为没有时间和雅兴动用那些成套茶具,实在是搭不起时间与精力。但我却爱着各式各样的小杯子,除了上述那些保存完好的单个主人杯,还曾经于十多年前在郑州街头十元一个买了十个钧瓷小茶碗,送人五只,留有五只;又见朋友圈有人转让自己存放的四只青花瓷小杯,立即转款接手。一个也没用过,统统包好存放起来。哪天闲了想起它们,或者一部作品写完,告诉自己可以放纵两天,好好虚度光阴。于是摩拳擦掌挽袖子,开柜门,拉抽屉,掀箱盖,架梯子,解包袱,取出来摆开,也是一支可观的小队伍,一个个拿在手中观看。更有十多年前在敦煌购买的夜光杯小盖碗,文友赠送价值千余元的手工描画三才小盖碗,对待价值最高的这个三才粉彩,还要打灯看看那些毛笔走过的痕迹,经得起无限放大的颜色细节。得知它们安然无恙,在无尽岁月中为我所有,由此心满意足,不觉半天时光过去,再包好物归原位,存放起来。人类茶文化源远流长,各种茶具之繁盛,难以记述,仅最终挨唇入口的小小茶杯茶盅茶碗之花样,我们倾其一生,也无法见其全貌。

这座乡下新盖好的房子,也早已经有成套的瓷茶具进驻,又有一套玻璃茶具,还有某快餐品牌赠送的六个大玻璃杯,来人再多也是够用,可我意犹未尽,觉得还应该再精彩些,便又在网上淘宝,及时购进四种十只产地不同、大小不一的茶碗茶盅。人还没回到老家,便有几宗来自南方的邮件在镇上快递点等着我。到家后请同村人取了捎回,当下拆开一份,其中两只还没细看,便赠送对方,见他拿着而去,真是比自己得到还要开心。打开全部包装,见两个细白瓷手绘青花小茶碗,小得超乎想象,图片上知道它小,但没想到能小到如此程度,里面能装下一勺的茶水吧?张飞若来喝茶真要哇呀呀气死,轻薄得透过杯体能看到手指头,而它俩竟然是这十只里面价最高的,我哈哈大笑,将两个小玩闹重新包好存放起来,永远也用不上,当酒杯都太小,它们的功能到此为止。

乡亲们对我摆弄这些高低胖瘦的小茶杯甚是不解,他们建议我买一包纸杯子放在家里。我告诉他们,这些杯子我都会每天清洗干净,尽可放心使用。

而我自己,总也没有一只可心的小杯子使用,挑挑拣拣,不知用哪一个才好,太精美的不舍得用,太通俗的不愿意用,就像女人,一柜子衣服,总是少一件能穿的。于是,我决定拯救这只被遗弃的小杯子,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将它砸开几瓣用于贴墙。我因为它的身世而对它产生感情,好像它是我有史以来接触的小杯子中最美丽最可爱的那一只。于是我用毛巾包好它,还有一个带有完整细长瓶嘴儿的花瓶残体,出门到贾庄贾老四家里,我知道他家房子刚盖好正在装修,请干活的老师儿(师傅)用瓷砖切割机修整这两个小家伙。先将花瓶长嘴断裂的茬口切割整齐,放在台阶上,像一只小喇叭口儿朝下扣着,再准备切割这个小杯子的底部,将多流下来的那一滴釉层切掉,也就是两三毫米的误差,致使它不能站直身子。小小杯子,对于那只大大的锋利的粗野的切割机来说,实在是太脆弱了,好像一经接触它就会通体碎裂一般。老师不敢轻易下手,怕把它报废了,让我到另外一家,说他们有小一号的切割机,切出效果会好。这听起来像是推脱之辞,因为我不认识那一家人,人家肯定没有义务帮忙。贾老四在西安挣了钱,花四十万盖“豪宅”准备回家养老(农村盖好一处像样房子一般十几万即可,比如我家新盖的),他吹嘘要给我分一间书房兼工作室。他豪迈地说,切它弄啥,扔了吧,我给你买一个新的。我说不,我就要修复这一只。告诉老师说,你就轻轻用锯挨上,磨一下就可。内心里对那只小杯子说,看你的强度和造化了,如果躯体被震裂,那就是你我无缘,枉费我对你一片真心。

切割机吱哇尖叫,年轻老师小心地切了一点,放在台阶上看看,好一些了,但还不是完全平整,肉眼可见的微微倾斜,但他说,不敢再切了,要是碰到里面的胎体,很可能震碎。于是见好就收,我回家用砂纸打磨。

我戴好口罩,坐在院里,先把那个瓶嘴改造的喇叭花根打磨好,摸一摸不再刺挂皮肤,扣在餐桌上,是个小摆件,里面插放东西,或者上面放湿毛巾或湿抹布。然后我对付这个小杯子的底部,砂纸打磨效果不是很好,因为釉体过于细腻密实,不吃砂纸,用力摩擦,直到拿着砂纸的手心发烫,只掉落下一层薄薄烟尘。放到地上看看,停停歇歇,打磨好久,还是有一丁点倾斜,但是磨得不挂手了,也不会划伤桌面,我认为可以使用了。

唯有残缺才真实,不完美才是可爱,突然觉得这只小杯子就像是我自己一样,有着某种缺损,不得不以稍显遗憾立于世间。于是对它产生感情,在几十个小杯子里,最是怜爱它,我将给予它一个杯子应有的尊严,让它真正发挥一个杯子的作用,为它命名,从今天起,它是我在大周村的主人杯。是的,那些完好漂亮、成套成双的杯子,我都不舍得用,只有这个残损的,被我拯救和挽留,符合我爱惜物品的心性。我将它冲洗干净,当即倒了一杯白开水,正式启用,天哪,它比所有杯子更加可人,淳朴的厚度正合适进入唇间,而微微的收口和撇沿,刚好搁置下唇。是谁的巧手拉出这样器型?残缺的完美,说的就是它吧。我想象着跟它一批出窑的那些伙伴们,那些完美无缺的杯子们,它们光彩照人,自信满满,它们去了哪里,售出了怎样的价格?我看着杯底的落款,何不到网上寻找,再买几只正品?不不,不能这样,不能招来它的同伴们,用以伤害和羞辱它。世上那么多杯子,只有它以这种方式来到我的身边,拯救它的过程,我奔走与劳动,操心和期待,尽管它还不是百分百地水平,但我已经爱上了它。我喝完水,把它放到桌面上,肉眼几乎不易察觉的倾斜。转一转,看一看,还斜吗?似乎不了。它光明正大、憨头憨脑地站在那里。自己不说,没人知道。谁会想到一只正在用着的杯子能不平呢?不拿起来看,谁也不知它底部的伤痕,不知它几个小时前被粗暴切割得惊吓尖叫和无法预料地忐忑不安。历经波折,它成为一只真正的主人杯,因为它潜藏暗伤,因为它身世波折,惊险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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