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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彭愫英:登顶碧罗雪山(节选)

时间:2023-10-1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彭愫英 点击:

彭愫英,笔名沧江霞衣,白族,云南怒江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长篇小说《枣红》、中篇小说集《云朵上的树》、散文集《怒江记》等8部作品。

碧罗雪山是怒山别名。怒山山脉地处云南西部,属于横断山脉的一列山体,是唐古拉山脉的南延部分,为怒江、澜沧江分水岭。怒山山脉自怒江州贡山县丙中洛以南至泸水市老窝河以北的雪蒙山为怒江中段,被称为碧罗雪山,从南至北构成迪庆州德钦县、维西县、怒江州兰坪县与贡山县、福贡县、泸水市的界山。《元一统志》称碧罗雪山为“冰浪山”,乾隆《丽江府志》称之为“风猡大山”。《新纂云南志》载“走入本省怒夷界澜沧江西、怒江东为怒山”,称其为“怒江山脉”。

云岭、碧罗雪山、高黎贡山、担当力卡山四座高山与澜沧江、怒江、独龙江三条大江,自东向西相间并列,使得地处滇西北的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简称怒江州)成为高山峡谷地貌典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怒江州境内通行马帮的驿道只有六百余公里,其余都是步道。因为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简称兰坪县)产盐,兰坪境内的道路被当地老百姓称为盐马古道,泸水市、福贡县、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简称贡山县)境内的道路被称为茶马古道。怒江大地上沉淀盐茶古道文化,怒江历史往事说不尽道不完道路艰辛。从澜沧江峡谷到怒江大峡谷,翻越碧罗雪山的山路九曲十八弯且崎岖不平,穿密林过深箐,山路险峻,加之雪山上气候反常,长虫出没,土匪挡道,被世人称之为鸟道,民间歌谣传唱不尽碧罗雪山鸟道心酸血泪。从兰坪县到贡山县、福贡县、泸水市,碧罗雪山鸟道镌刻在怒江人的乡愁记忆里。

在碧罗雪山上,从鸟道到驿道,最著名的有滇藏道、福贡维西道、碧江营盘道。三条古驿道中,碧江营盘道是居住在怒江大峡谷的各族人民走内地的咽喉。在碧江营盘道上,走过归国远征军战士的身影,走过滇西边纵七支队的队伍,怒江州军民用的生产生活物资、粮食、器材,源源不断地从这条通道运入怒江大峡谷。直至1962年,怒江州第一条公路瓦碧公路开通,碧江营盘道才退出了历史舞台。

猴子岩是一座险峻的山峰,紧挨碧罗雪山,过去常有猴群出没,故得名。营盘镇松林小组包括两个小村寨,即猴子岩村、松林村,共有56户傈僳族人家。猴子岩村因与猴子岩毗邻而得名,只有12户居民。营盘镇政府工作人员送我到澜沧江西岸的小桥村民委员会,松林小组组长雀山保在村委会等候我多时,他家在猴子岩村。雀山保赶着一匹马在前,我跟随在后,一起走上通往猴子岩村的驿道。雀山保是个淳朴的山里人,一路上,我问他什么就答什么,极少主动说话。

村庄就像大地绣衣上的一颗小星星,挂在陡峭的山岩上。

太阳落山后,几个马锅头赶着马帮从雪山归来。马驮着竹叶菜等山货,走过村子。翌日是营盘街街子天,到碧罗雪山上采野菜找药材的人回家了,要趁早把山货驮到市集出售。

雀山保的妻子与同村姐妹到深圳打工去了。他们有两个孩子,男孩在小桥村读一年级,吃住在学校里。女孩尚未到上学年龄,待在家里,由奶奶照管。雀山保的父亲在碧罗雪山上放羊,吃住在一间公棚里。雀山保做好家里农活儿外,还要尽组长职责,操心猴子岩村的事务。此时雀父回家取米,正巧大儿子从学校回来,一家人难得团聚在一起。

与雀山保一家人夜话正欢,一位大妈来访。她戴着泛白的头帕,头帕下露出白发,穿着长褂,外罩一件斜衣襟纽褂,腰系围腰,脚穿布鞋。她身子消瘦,衣服虽合体,但穿在身上,还是给人癯瘦的感觉。老大妈脸颊凸出,眼眶凹陷,眼角挂着深深鱼尾纹,睫毛长而密,眼睛又大又亮,灵活而调皮地转动。雀山保给她倒了一大碗酒,她也不推让,端起酒碗,“咕嘟”喝下一大口,用手抹了抹碗沿,递给我,说:“老人喝过的你嫌弃吧。”我没有接酒碗,赶紧申明,绝没有嫌弃老人的心思,我是真的不会喝酒。

大妈坐在我身边,就像不怕生的小女孩,一边说话一边热情地抚摸我的膝盖。大妈的烟口袋是用方便面的包装袋缝制成,里面装着水烟丝和棉纸。她利索地卷了根烟,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点上。抽着烟,挨近我坐,烟雾直冲向我,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知道我不会傈僳话后,她与雀山保家里人交谈,改用汉语。

我告诉大妈,我也是营盘人,是白族支系拉玛人,老家就在澜沧江东岸西营村。她笑了,改用拉玛话与我交谈。她健谈,话题就像机关枪扫射,“嗒嗒”响个不停。一大碗酒见底,她兴犹未尽,高叫主人家来斟酒。雀山保对她说,明早客人要早早上碧罗雪山,需要早点休息,酒改日再喝。他连哄带劝,送她回家。跨出堂屋门时,她回头看向我,眼神狐疑。我点头肯定,她才带着些许无奈和遗憾走了。

山里人朴实憨厚,性格直爽。大山深处的村落,可爱而有个性的村民,沾满泥土气息的言语,原始质朴的感情,与世无争的幸福,犹如阵雨过后破土而出的嫩芽,对于一位习惯了城市生活节奏的人来说,不啻是世外桃源。

“哗哗,哗啦啦”,后半夜,猴子岩村刮起大风,风声一浪高过一浪,令我无法入睡。我开了灯,打开采访笔记,重温一路记载的内容。来猴子岩村前,我在兰坪县崇山峻岭里行走了十多天,从期井到富和山再到啦井、营盘,循着盐马古道线路,走村串寨采访当年行走在古道上的耄耋老人,融入当地人文风情,抚摸历史印记,情思就像山间溪水,欢快地向着远方奔去。

猴子岩村的夜,风呼啸着在核桃树上溜滑梯。风啸声中辗转难眠,我想起艾芜南行。十多年前,我在怒江畔读《南行记》,心思被那个在偏僻乡村里行走的背影打动。他在大山深处与村民交谈。巉岩滴水孤独,一个人的行走艰苦。静夜听风吟,于万般孤清里,艾芜坦然抒写南行情怀,字里行间关心百姓疾苦。而今我的行走,正如当年艾芜南行。猴子岩村的深夜,我安静地用文字素描村民形象,怜惜涟涟。风啸声吓人,木格子窗户作响,悲悯之情油然而生,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2012年5月19日,猴子岩村。缅怀艾芜,难忘《南行记》。”

风肆意拨动琴弦,在猴子岩尽情演奏夜的交响。碧罗雪山的呼吸化作无眠的夜曲。思绪犹如拨浪鼓,“叮咚叮咚”响个不停。

不知何时,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一阵响动惊醒了我,下意识打开手机看,凌晨四点过十分,我翻身又睡着了。雀山保敲门喊我起床吃饭时,正好早上六点过十分,天空泛起鱼肚白。厨房香气扑鼻,火塘烧得旺旺,铁三角上架着的锅“咕嘟咕嘟”煮着鸡肉。电饭煲摆放在火塘边,锅盖打开,米饭热气腾腾。雀山保憨厚地笑着对我说,早起杀鸡做饭,起得早了,回头睡了一小时的觉。

早晨七点,天大亮。我在雀山保的带路下走上了碧罗雪山鸟道。一路鸟鸣啁啾,杜鹃含苞待放。处在恩罗村和猴子岩村之间的猴子岩,山岩两边是深箐,从碧罗雪山下来的两股溪水在深箐里奔流,相会岩脚。盘山公路就像大山的肠子,从澜沧江边往猴子岩蜿蜒盘旋。猴子岩电站正在建设中,感觉就像大力天神在澜沧江西岸凿下重重一锤。

从营盘街起步,走鸟道到碧罗雪山风口处,有“老路”“新路”之分。所谓老路,指盐马古道从营盘街到达沧东桥,渡过澜沧江,经梭罗寨到恩罗村,过三山两箐,经过猴子岩到达猴子岩村,再到碧罗雪山风口,这条路被当地人称为老路。民国元年,殖边当局把老路由人行步道改建成人马驿道,在碧罗雪山西麓建了救命房,怒俅殖边队顺利进入怒江。所谓新路,指20世纪50年代怒江傈僳族自治区(州)成立后,在老路的基础上改道、拓宽,从碧江县的达罗村改至兰坪县的弥罗烟村,缩短了三分之一里程,并在碧罗雪山两侧和中间建了“东哨房”“中哨房”“西哨房”。“新路”到恩罗村后与“老路”重合。

恩罗村到猴子岩村的这段路,要过三山两箐,往返碧罗雪山鸟道的人们称之为“最穷剥的路”。背盐人从江东岸经沧东桥渡过澜沧江,由西岸的梭罗寨顺着山势而上到达恩罗村,又从恩罗村下山到山箐里流淌的罗姆坪河畔。罗姆坪河上架着一座石拱桥,桥边有一间水磨房。背盐人在水磨房小憩,过石拱桥,往山上爬,到弥罗烟村后再次下山,到山箐底猴子岩河边。猴子岩河上架着的桥极其简陋,两棵树干稍加修整后并排横搭在河面上。背盐人过猴子岩河,再次上山到达猴子岩村,再从猴子岩村往碧罗雪山峰巅攀去。猴子岩是分水岭,人们过猴子岩后,意味着盐马古道从澜沧江峡谷进入怒江大峡谷。猴子岩村是背夫们翻越碧罗雪山前在营盘镇境内的最后宿营地。背夫借宿猴子岩村,第二天凌晨上路,要赶在碧罗雪山风口起风前翻越雪山。雀山保带我所走的路是碧罗雪山鸟道中“老路”的一部分。我从营盘街坐车直达小桥村委会,避开了走“最穷剥的路”。

阳光最早洒到猴子岩上,一点一点地从山头往山脚悄悄移去。山火洗劫过猴子岩,树木与山体一色,黑得冷酷,猴子岩更显峻峭。望着猴子岩,我突然想起诗句“巉岩百丈欲撑天”,只是猴子岩欲撑的不是天,而是碧罗雪山。猴子岩村到碧罗雪山,山路保存鸟道原貌,有的路段紧贴悬崖,万丈深渊令人头晕目眩,腿肚子打战。走在这条步道上,我不敢想象负重的背夫是如何通过悬崖上的羊肠小道,民国时期怒俅殖边队驮着辎重的骡马是如何通过的。巉岩栈道,如果不是亲历,我无法体会耄耋老人向我讲述当年他们当背夫行走碧罗雪山鸟道的艰险。当通过最危险的路段后,自我安慰地想,或许是“新路”拓展后,“老路”再也没有马帮的踪影,经风雨剥蚀,我已经看不到民国初年殖边队进入怒江时修整过的“老路”原貌。现今走在上面,当年马帮在“老路”上所经历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更是不可思议的传奇。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走在碧罗雪山鸟道上,脑海里闪出李白的诗句。碧罗雪山鸟道不仅崎岖险峻,而且气候恶劣莫测,长虫出没,匪患不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公路建设的不断深入,怒江州的交通四通八达,碧罗雪山鸟道退出历史舞台,沉寂在时光深处。随着户外运动的兴起,碧罗雪山鸟道备受户外运动爱好者青睐,不时有人结伴前往。但无论是走小桥村到猴子岩村这条线,或是走恩罗村到弥罗烟村那条线,都避开了碧罗雪山鸟道中“最穷剥的路”。

我们穿过一片灌木和松树林后,路突然变陡,直往山顶通去,这是碧罗雪山首站一台坡。一台坡地势陡峭,路就像羊肠子挂在峰峦上。山路紧贴悬崖,没有什么可以攀附的植物,仅容一人勉强通过。我时常停下脚步喘息,但不敢往悬崖下瞅。走着走着,视线看不到猴子岩,松树杂木密集,间有竹林,路边有遗弃的竹子。走碧罗雪山鸟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翻越雪山走到一台坡,背夫会砍些竹子当拄拐,通过雪山风口时,把拄拐当礼物留下,由衷感谢山神保佑自己安全通过碧罗雪山。

一台坡和二台坡交界处有一座公棚。越接近公棚,树木越稀疏,实心竹多了起来。公棚由木头板搭建而成,棚顶钉着塑料布。火塘边分列着床,铺盖、炊具俱全。火塘里有烧红的柴块火炭,一吹就燃。铁三角上架着锅,煮着香喷喷的火腿野菜,火塘边有一锅饭、一壶烧开的水,这是雀山保的叔叔给我们做好的早饭。他和两个哥哥搭建了这个公棚,并住在这里放牛牧羊,他给我们做好早饭后查看羊群去了。公棚周边是竹林,几棵高大的冷杉点缀其间。五月骄阳似火,竹竿泛着金黄。碧罗雪山积雪在不远处招手,云在雪峰上甩着衣袖。

我们离开公棚前往二台坡,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二台坡山路比一台坡相对缓和一些。高大的冷杉耸立眼前,一蓬蓬箭竹顶着枯黄的盖子伫立在路两边,山黛青,雪洁白,野花零零星星开放,或黄或红或紫或白,在一地枯黄里显得格外耀眼。走到一个开阔的山坡上,枯黄的草地泛起新绿。捕鹰人住过的木棚已坍塌,令人想起捕杀老鹰的情景:坡地上摆放醒目的肉块,离肉块不远的树桩,拴着一只驯养过的鹰,在陷阱周围悠然走动。盘旋在雪山上空的山鹰,见地上的同类优哉游哉,再也经不起诱惑,俯冲下来叼肉块,随即落入捕鹰人布下的罗网。

路倾斜向前,山峦一层叠着一层,颜色由深到浅,涌向天边。山与天相接处,雾霭重重。云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向碧罗雪山涌来。越往前走,冷杉越来越矮,竹子越来越细。有的路段挂在岩嘴上,周边只有枯黄的草,令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我无意间抬头看,恍惚在攀登天梯,走在前面的雀山保立在天地间,手可摘星。碧罗雪山上的云连片升起,太阳露着笑脸,但空气越来越冷。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我们到了二台坡和三台坡交界处。竹子变得细细的,可以扎成扫把扫地。冷杉不知何时躲了起来,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大树,只有细竹枝在风中摇曳。三台坡处在碧罗雪山峰巅,山路横着向前,比二台坡好走,不用担心悬崖。随着山路延伸,竹子渐渐稀少,直到消失。路愈加平坦,路上边,枯草稀疏,倾伏在地,其间开着淡紫色的花。路下边,成片的杜鹃灌木向着山谷倾伏,也有不知名的植物,成片打着花苞。山脊上皑皑素裹,欧德嘚落啵(傈僳话,意为恩罗村与猴子岩村交界山的湖)依山而卧,犹如一面圆镜,映衬着雪山神容。山脊上隆起一座石峰,石峰上耸立电线塔,我国海拔高差最大的220千伏输电线路——兰福线跨过碧罗雪山,这条全长一百多千米的输电线路,连接兰坪县和福贡县,横跨澜沧江峡谷和怒江大峡谷。

周边的山峰渺小如蚁,以膜拜的姿态簇拥碧罗雪山。行走在雪山峰巅,感觉自己是皇冠上一颗移动的宝石。接近风口,地表上再也找不到一朵小花,矮脚杜鹃的枝干粗糙得就像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海拔已近4000米,我的手冻得僵硬。风口耸立着高压线塔,旁边有大风吹倒高压线塔留下的痕迹。高压线塔旁有石堆,石堆边凌乱丢弃着竹拐杖。雀山保捡了一块石头丢向乱石堆,我也学着照做。路上听他说,凡是通过风口的人,都把拄着的竹拐杖留在风口,或者捡一块石头丢在风口石堆上,除了感谢山神外,也有为镇住狂风出点力的意思。

无名小花开在路边,我就像恋花的蝶,停停飞飞向着碧罗雪山峰顶攀登。走过一台坡、二台坡、三台坡,到达峰顶时,正是风口起风时间,可山上却没有一丝风。营盘镇近两年来干旱较严重,碧罗雪山上的积雪基本融化了,眼前所见的雪不多。已是五月,置身碧罗雪山之巅,仍是寒气逼人。

碧罗雪山峰顶比较平坦,仍有一片片没有融化的雪,在一地荒凉里格外显眼。矮状杜鹃往一个方向倾伏,枝头挂着花蕾,枝干没皮,就像裸露的白骨,给人怪异的感觉。枯草紧贴地皮,倾伏的方向与杜鹃一致,向着深谷。石头泛白,有的像骷髅。雪山上的景致,沧桑悲凉。

在风口处俯瞰,鸟道直下山谷,感觉路就像突然掉入山神口袋里一样。碧罗雪山鸟道未改建成五尺马帮道时,从风口下山到九道弯,这段路异常凶险,处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无草无树,走在悬崖峭壁上,令人头晕目眩。且这段路暴露在狂风肆虐之下,走在上面真可谓提心吊胆,触目惊心。

碧罗雪山鸟道由风口直下山谷,九曲十八弯避风而行。“九道弯,人相见,叫不开”,背盐人中流传着这样的话。九道弯的路其实就是避风的路,在一个山坡上转来转去。从九道弯经打洛村,过打洛河。打洛河上架着的桥是一根独木。背着货物的人走独木桥,手牵着河里涉水的马。有时赶不到知子罗,背盐人和马帮就住在大岩房。大岩房是山岩天然形成的大房子,可住得下八十多人。人在一边住,马驮子和背子卸在另一边。大岩房中间住人,两边流淌清泉水,方便人马饮用和埋锅造饭。碧罗雪山鸟道过大岩房,经头道水、二道水、三道水,到达知子罗。

天空阴着脸,云卷云舒。已经过了起风时间,风口没有刮起雀山保所担忧的大风。

听老人讲,翻越碧罗雪山要有经验,每年农历九月到翌年二月这半年,天晴时才可以翻越碧罗雪山,而且必须在早上七点至九点这三个钟头内翻山,十点以后,碧罗雪山风很大,同时也会下雪。风挟积雪冲天而起,雪有齐腰深。这几个月里,天阴下雨,碧罗雪山走不通。农历二月到八月份,天阴下雨也可以翻越碧罗雪山,但要在中午十二点以前翻山,十二点以后,风口便会起风。风口起风,就像风婆婆打开风口袋,狂风卷起雪块石头,呼啸着从碧罗雪山峰顶往澜沧江西岸小桥村一带的山谷飞去。以前的背盐人,在碧罗雪山风口遭遇风暴时,往往被暴风吞噬,也有的踩在雪窝下面的杜鹃树上,陷入杜鹃树枝空隙里再也出不来。还有的被风裹着走,迷了路,活活困死在雪山上。即便没遇到大风,但有的人背着盐走到雪山峰顶,累得走不动,歇下喘口气,一口气上不来,背板绳还在头上,人靠着背箩再也起不来了。

受采访对象的影响,在我心目中,碧罗雪山风口不是一个可爱的风婆婆,而是一个狰狞的魔鬼。翻越碧罗雪山因季节不同有一个安全越过风口的时间段,如果违背这个时间段过山,风口必会吐出恶风,裹挟着人不知去向,难以生还。眼下正是风口起风时间,但没有风。站在风口处,我忘记了危险,极想沿鸟道下山谷看看,走走背盐人称作“叫不开”的九道弯,但时间不容许我任性,我们还要返回猴子岩村。我在风口极目张望,想看看挡风墙,了解挡风墙被风雨损坏到啥程度,遗憾的是啥也看不到。

碧罗雪山风口是盐马古道历史血泪凝结的风口,伤痛盘结在一代人的心中,结痂在一代人的记忆里。当年的背夫,无论从怒江大峡谷来,或是从澜沧江峡谷来,都要赶在风口起风前过碧罗雪山,不然风会刮起漫天大雪,还裹着小石头,把人刮到山谷里。碧罗雪山上,鸟道两边时常见到倒毙的尸体,或者没见到尸身,却见到杜鹃树枝挂着的背箩。

1939年,兰坪县雪灾,颗粒无收,知子罗一带玉米却是罕见的大丰收。家住石登的一对母女为躲避饥荒,想到知子罗投奔亲戚。母女渡过澜沧江,经过猴子岩村翻越碧罗雪山,赶到风口时,恰逢风口刮大风,饥寒交迫的母亲倒毙在路边,孩子才一岁半,在母亲怀里含着奶头哭。从知子罗方向来了一伙人,过风口时听到孩子哭声,把孩子抱回村里抚养。有一个怒族老阿妈,从知子罗翻越碧罗雪山,要到猴子岩村看望出嫁的女儿。老阿妈刚过风口,就被大风刮往黑白龙潭的方向,活活冻死在白龙潭附近。

从小桥村到猴子岩村,我耳朵里灌满了昔日乡民翻越碧罗雪山所遭遇的悲苦。碧罗雪山上不仅有夺命风口,还有匪患。土匪劫掠财物,奸淫妇女。前辈人走夷方不易,我的感慨落入火塘里,引得燃烧的柴块共鸣,“哔剥”“哔剥”。

碧罗雪山风口处,高压线塔“嗡嗡”响,为竹拄拐供奉的乱石堆吹箫。关于乱石堆,民间流传是花石女的坟墓,她不仅嫌贫爱富,还贪婪成性。居住在澜沧江东岸一带的人,在翻越碧罗雪山风口时,男人会往花石女坟上放上一块石头,表示嫌弃;女人出于同性间的同情,会从花石女坟头上拿掉一块石头。登上碧罗雪山前,我不知道花石女的故事,入乡随俗,学着雀山保往花石女坟头上丢了一块石头,以石头为礼,敬献山神,答谢山神保佑让我们平安到达雪山峰巅,安全通过风口。人们无法破解碧罗雪山上的自然神力,对山神充满敬畏。碧罗雪山鸟道的苦难岁月,衍生花石女的不同版本故事,不能不说这是复杂的民生情愫所致。

盘坐悬崖边看风景,千山万壑卧伏脚下。置身千山之上看山,山已经不是山,犹如波动的海浪,连绵不绝地涌向天边。置身碧罗雪山峰巅,眼光高远开阔,豪情万丈满襟怀,情不自禁吟咏杜甫诗句,“荡胸生层云,绝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兀自陶醉于碧罗雪山的巍峨气势里,突然,眼球被黏住,一圈光晕从谷底往山上走,就像空气中隐藏着巨人,倒立着,自下而上如履平地行走在山峰上,我甚至感觉到巨人走路的衣袂飘飘。太阳出来了吗?我本能地往天上看,天空风云际会,云层翻滚,无声警告我,赶快返回吧,就要下雨了。天阴霾,不见太阳踪影。我困惑地望着快速往山上走的光晕,以为是自己恍惚中的错觉,咬了一下嘴唇,生疼。

我想看个究竟,沿着悬崖追赶光晕。苔衣斑驳的石头挽留追赶的脚步,紧贴地表裸露如骨的杜鹃树枝挽留追赶的脚步,唯恐我掉落悬崖。追着追着,想起脖子上挂着相机,我停下脚步,赶紧取下相机抓拍,手忙脚乱,生怕错过这一自然奇观,不由得在心里默祷,等我一下啊!令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光晕居然停了下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不及多想,急忙连拍了三张照片,光晕又走动了。我边抓拍边与光晕对话,慢些走啊,让我拍照好吗?光晕应声放缓脚步。一旦我的拍摄停顿下来,光晕又快速走了起来。我紧追两步,再次抓拍,光晕干脆停下脚步等我。“咔嚓”“咔嚓”,我尽情按动快门,顾不及想别的。拍摄够了,我感激地在心里对光晕说,你走吧,我已经拍好了。光晕又“唰唰”往山上走了,眼看就要走上碧罗雪山峰顶上隆起如手掌的山峰,我莫名其妙地心疼起来,光晕如此走路够辛苦的。我在心里说道,不要再往上走了,你也够累的了,休息吧。光晕居然听话地往垭口拐去。出垭口,山不再是同一座山。雪隐藏在云雾里,光晕突然降临,令雪线陡然亮起来,呈现金色。峰峦或远或近,色彩或淡或浓。

默默祈祷,碧罗雪山应验了我的请求。就在那一刻,我相信万物有灵,盐马古道之行得到雪山神祝福。依依难舍地望着光晕远去,我不知道危险,全然不觉得冷,没发觉手冻得僵硬,手指头就像红萝卜。悬崖边,我没有思想,坐定在一片空白里。

光晕在山坳里消失后,阴云四起,忽明忽暗。像个调皮的孩子,云在雪山上空展露各种各样的姿态。渐渐地,天空破开一个洞,露出蓝莹莹的天色。无形的钓竿从“洞”里钓起遗忘的诗句,唐诗宋词从脑海浮起,纷呈杂乱。一句接着一句,诗句就像钓竿摔落到唇齿间的水珠,口若吐兰般散落峰峦上。我不知所措,眼光不敢凝视“洞口”,扭头望向来时路,但见荒草萋萋,一地苍凉,雀山保不知在何处。远处三台坡,枯黄的细竹枝与蓝天相连。蓝黄之间出现一个身影,凌波踏浪般从细竹枝上走来,走到由杜鹃树、石头、枯草、残雪织成的“地毯”上,向着我走来,眼光犀利而又温和,流露无尽的疼惜。就像闪电划过黑暗,我百感交集地流下了泪水。碧罗雪山峰顶的海市蜃楼,令我回首坎坷人生,我把头埋在双膝间低声哭了起来。

天空中没有飞翔的鹰,我分明听到鹰的叫声,来自云层之上。起身离开悬崖,我走到开阔的地带,脚旁开着淡紫色的花。碧罗雪山鸟道在身后蔓延,风口离我不远。眼光再次抚摸鸟道,盐马古道历史在眼里显得异常凝重。

不知雀山保从何处冒出来。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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