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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3年第11期|路魆:绞刑山索隐

时间:2023-12-1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路魆 点击:

夏季是攀登绞刑山的好季节。可是那些年,我充当了一头拦路虎,守在绞刑山的唯一入口,一座位于半山腰的牌坊处,不厌其烦地向各路登山者宣读劝诫词,劝他们不要进入绞刑山。我的嗓子都哑了,泉水也缓解不了这种焦躁的陈年喑哑。他们说我是山霸,还想留下买路钱贿赂我,放任他们进入深山远足。但我劝返他们不是为了搜刮钱财。

绞刑山的顶峰,有一座绞刑台,是古时绞死罪人的行刑之地,包含公开处刑,以及在夜里执行的私刑与复仇。在战时,它被敌人利用,绞死了我们的父辈与战士。父亲说过,那些不听劝诫非要硬闯的人,一旦见过绞刑台后,皆被梦中的幻影掐着脑袋、勒着脖子,猝死在清晨或日暮的睡眠中。他曾在山上的露营地里发现过这样的死者。所以,我在此请求、劝告、勒令:不要再进入绞刑山;那座沾满鲜血的绞刑台,更是不祥之物。

——我不确定这样说是否还具有说服力、震慑力。如果有人在听完后,反而对绞刑山更有好奇心,千万别以为我是在使用激将法。

“那什么……劝诫词?在文章开头就该写出来,”我身旁有一个微醺的饮者,朝我的笔记瞟一眼后说,“警醒无意间看到的读者,比如像我这样的人。”

“不行不行。”我立刻盖上笔记本,“那是因为……”我实在写得太入神,一个陌生人不知何时坐在了我旁边。我本应斥责他的偷窥行为,却忙不迭地先进行了自我辩护。

“酒会让你冷静一点,要喝吗?”

他又喝一口酒,望着我,期待我的故事。但我没有故事可说,只是再也无法掩饰下去了。这位饮者虽然喝醉了,有些口齿不清,但看得出来,他刚才提的建议是真心实意的,态度也是严肃的。我也就释然了,于是打开笔记,推到他面前,让他看看我在写什么。我想告诉他,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还是别说了吧。一旦开口就是欺骗。我处于一种正常的衰老状态中,但还没老到记忆快速衰退的阶段,然而这段无数次从自我口中说出的劝诫词,随时日模糊淡去,再也无法完整地被我重复一遍了。因为词语的破碎,它如今已失去绝对的说服力。昨天它开始显露出说服力崩塌的迹象,而明天,将有更多不听劝阻的登山者进入绞刑山,不在少数,且与日俱增。我后悔当时没有以书面形式写下劝诫词,制成小册子,派给每个想从牌坊进入绞刑山,找到绞刑台的登山者。

周遭险峻陡峭,那道穿越牌坊的通天石阶大概是绞刑山的唯一入口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我尽了一位守山人的责任,用一段古老的劝诫词,把一众登山者挡在牌坊外。劝诫词最初由父亲传下来给我。我后来对其进行了一番修饰:重置词语顺序,增添形容词,修改比喻,反复推敲声韵,夸大事实后果——我这样做是为了让劝诫词的震慑效果达到最大,增加说服力(但毋宁说,是为了取得耸人听闻的效果?)。那些固执的登山者,使我的工作变得永无止境。上一批登山者刚被我劝下山,下一批登山者又爬上来。他们不是被我的劝诫词吓坏了才原路返回的吗?为什么在我宣读那段如今已破碎的劝诫词时,他们却一个个嬉皮笑脸,在我结束宣读时,才闹哄哄地奔下山去?

不过,事实证明,这样做颇见成效。后来登山者越来越少到这儿来了,需要对他们进行劝诫的次数也因此越来越少。同时,我的劝诫技艺日渐生疏,而且由于对文字修饰过度,我最终把劝诫词原文忘了。为了不再发生这种失责之事,不久前,我养成了写笔记的良好习惯,竭尽全力寻回原文碎片。

现在,在山下旅馆里,我正做这样一件搜集碎片的活儿。我向旅客们打听自己当初为了劝诫他们说过的话,试图重组文本的最初模样。由于混淆造成失真,虚构对记忆产生的副作用此时终于显露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我不知道该信哪个。或许我应该对他们抱有完全的信任,因为他们所说的就是当初我对他们说的,他们没有必要对我说的话进行润色或篡改。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词语的碎片,再加上我杜撰的部分,里里外外,真假难辨。”我对饮者说,“如果你是附近的人,应该听过我多年前留下的版本,说不定记得的内容比我还多。所以,你还记得什么吗?”

“原谅我终日饮酒,不问世事。”饮者打着酒嗝,注视窗外黛青色的山脉,那里雾气氤氲。“略有耳闻吧,但我不可能比你更清楚。难道你没上去过?”

“惭愧。”我抓起笔记,往回收,“从未……”

“虽说真理需要实践检验,但我劝你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

“当初不是你劝我们不要去的吗?”

“啊——我最大的障碍是我自己?”

我接过他为我点的酒水,然后才知道,他是旅馆主人。我在他的旅馆里。他略微喝醉了,眼色迷蒙如夜,在这幽静的山下旅馆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观察之中。山下的人大多认识我,至少听闻过我,但他们很可能是抱着怨恨和不满的情绪记住我的。我因为太专注于阻止人们上山,甚少离开牌坊,十年如一日,身处人群中宛如一个外来者。

以往,从登山者的年龄面貌、装备衣着和谈论话题的变化,我可以感知山下世界的变化,但事实上,我根本不需要下山。绞刑山管理委员会是我的终身雇主,父亲在半山腰留下的农林产业也足够我吃喝过活。我多年来的工作减少了上山的人数,但山下新开的旅馆和酒家的数量没有因此减少。那是因为他们还有其他的消遣吧。

第一天,我就对山下的情况进行了一番巡视。当年因为轰炸被夷平的村舍重新规划修建,开发了温泉旅馆,附近的溪流和森林也都是极好的旅行去处。他们为何还要冒险进入林深路歧的绞刑山,寻觅那死亡之地?亲眼见到这些变化,我很惊愕。过去这么多年,连哪怕一丝动工的声音都没有穿过森林形成的屏障,传到我隐居在山上的那些恐慌紧张的日子中来,仿佛是他们故意为之的。坚定的隐居者常常被当成一个陌生人,我要靠辨识路牌和沿途打听,才能走入早已面目全非的山下世界,参与他们新颖的现代生活。我不敢走太远,害怕迷路,早早回到旅店。

“但我始终负有责任,保卫人们的安全。”我接着说。

“你的责任来自哪里?”旅馆主人问。

“我父亲。”

“令尊还好吗?他在哪儿?”

“他……”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座山。你的工作也只是一份工作。哪怕你不干了,以后要是有人上山遇了险,也没人会怪罪你。”

“你知道吗,守山人的工作从我太祖父时就开始了,一代接一代。我们一直生活在绞刑山。你们把旅游业拓展到这儿来,不太明智。我们不会让其他人上山。再说,绞刑山管理委员会也一直非常尊重我们的传统。”

“原来如此。”

旅馆主人点点头,叫他妻子为我续杯。旅馆女主人走过来,不情不愿地往我杯里倒酒。临走时,她站在我侧后方,瞥了我一眼。我看不到她,但感觉到了她那道刺人的目光。“若不是你,房间订单早该爆满啦。总有些天真的顾客相信你。”说完,她快步走开了。

旅馆主人没有呵斥他妻子的无礼,说:

“话说回来,你始终未曾到过绞刑山的顶峰,也就是绞刑台。我在想啊,恐怕……这种责任并不值得你肩负?”

“听起来确实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上面有问题?”

“劝诫词就是证据。绞刑台是不宜参观的。”

旅馆主人拿纳粹集中营做例子进行比较,认为种种暴力与死亡都存在被凝视、审判与见证的价值。好吧,他说的集中营,跟我守卫的绞刑台一样,当然都是肃穆的遗物,但前者带来的死亡已经被正义终止,而后者犹如一座休眠火山,仍敞着令人心绪不宁的火山口。谁敢肯定,山下温泉的热能不是来自流动的熔岩呢?我们活着时应远离死亡,自投罗网增加死亡数目,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善举。

“总之,绞刑台是不祥之物啦。”我囫囵地总结,“它能留下来,仅仅是为了……见证。但这样的见证需要付出代价。”

“好吧。绞刑台若是不祥之物……”旅馆主人不服气似的灌了一口酒,“管理委员会的人自然会拆掉它,又何必将它留下?”

“拆掉它?”我放下酒杯,“集中营如今被拆掉了吗?”

“嘿!”旅馆主人面露愠色,闭上眼,似乎醉了过去。

这是我入住山下旅馆的第二天,交谈不算愉快。旅馆主人有所暗示,对我继承的工作也有所质疑。但喝酒后,我的身体出奇地感到畅快。在山上的年月,为了保持神志清醒,以防在迷醉的夜里出现漏网之鱼,我一直从来滴酒不沾。用泉水泡茶是我唯一的饮品。饮茶后的夜晚总是多梦,梦见绞刑的执行以及罪人的呼救。大概是因为,顺势而下的泉水曾流过那些被埋在绞刑台附近的死者骨骸吧。被骨殖、毛发和棉麻衣服滤过的泉水,浸润肠胃,扰乱思维,引起夜晚的死亡幻影。即使未曾到过绞刑台,我仍可根据奇诡的梦境体验证明人们不必费尽心思到山上去,守山人的工作具有无可撼动的必要性。

此时此地,有两种令我不安的情绪:旅馆主人藏在言辞间的质疑,女主人过于明显的怨怼。除此外,其他旅客对于我的提问,离奇地表现出热情和善意来。他们明明受制于我,未曾有机会穿越唯一的入口找到绞刑台,如今见我下山来,却没有对我向来坚持的看法提出真实性的质疑,看样子也没有想要趁机溜上山去。要么,我的劝诫工作早已形成一道不成文的法则;要么,他们终于发现,其实山下的娱乐消遣,比大汗淋漓的登山活动有趣得多。

我破天荒地到山下来,稍晚些时,为旅馆带来了一些额外客流。女主人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还主动为我添酒,希望我尽量坐在显眼的位置。只是她仍流露着莫名其妙的讥讽,好像我有责任当一个吸引客人的活招牌,弥补这么多年因守山工作给她带来的客流损失。

提供词语文本的旅客越来越多,他们把这件事当成一种解谜游戏,要为我推理出谜底,哪怕我将用这个谜底再次牵制他们上山的脚步。他们围在我身旁如同看马戏,为了消除围观带来的不敬,又略显刻意地向我打听更多关于绞刑山的幽暗历史。可我能说的已经说完了。我从父亲那儿继承的仅仅是一份无尽的工作和有限的背景知识,深谙自己只能对其复述和修饰,唯独经不起材料性的延展。父亲也是从祖父那儿继承了这部分内容,并在传授给我时,损耗了某些部分。语言损耗,是这项劝诫工作必须面对的风险。这也是一项缓慢告别语言的工作。

旅客过分热情令我困扰。我暂停工作,躲回房间,整日坐在床上。一个舒适宁静的房间,比我在半山腰那间蚊虫肆虐的小屋更好。一扇圆窗,开在床边墙上,从床上坐起,侧头便能透过窗看见绞刑山的正面全景。过去身在此山中,林深不见景,现在正面远眺绞刑山轮廓,我竟感觉这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脉。天下奇山想必大有所在,绞刑山却是我一生的全部。我屈从于它的历史。我从未上过山,下山是迫不得已之举,为此我鼓足了勇气。

绞刑山历代的守山人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工作真有价值吗?守护的到底是浅薄、无知、鲁莽的登山者的安全,还是说,我们仅仅继承了一种不可摆脱的沉重责任?绞刑山管理委员会从来没有对我的工作提出过质疑,还不时派人来问候我,担心游客刁难我。当然,他们只是出于绞刑山开发程度低、登山存在安全人身风险的缘故吧,而不是惮于绞刑台的恐怖阴影,才默许了我们这份工作的正当性。可是,现在的绞刑山下人流如织,旅游开发势不可挡,死亡也近在咫尺。我忧心忡忡地盯着牌坊方向,时时刻刻想象:那些一意孤行的登山者啊,忽视我留下的封条和警告,越过牌坊进入绞刑山深处,最终在见到绞刑台时,把他们一生的美好天真葬送在犹如噩梦的一瞥中!

第三天,旅馆女主人亲自过来照顾我的起居饮食,提供的却不过是稀粥、酸菜和烙饼。与这干巴巴的饮食截然相反的,是她那种过分亲昵的态度。她把食物搁在桌上后,在离我床边不远的椅子坐下,朝我微笑,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这其中恐怕有什么伦理错误。我迅速从床上下来,恭敬地坐到桌边。

见我慌乱的样子,她才连忙解释说,这经过了她丈夫允许,而且这房间也是他特意为我挑选的,说是为了让我获得一种“宏观的视野”。为了劝诫他人,我养成了直截了当的个性,该说的会毫不犹豫地说。此刻它却不起作用,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女主人由于错误地表达自己的热情,反而显得怪异暧昧的态度。

“别回山上去了吧?你考虑过在这儿住下来吗?”女主人问,“要是没问题,这个房间以后就是你专用的啦。”

此话目的昭然。我迟疑不应。下山后,我没有能力守山,却为他们增加了客流。我只是一只偶然下山的猴子,人们乐于观察我的言行,纷纷围上来,到了明天,他们还会突发奇想地用面包投喂我,要我表演几段滑稽的舞蹈呢。

“工作结束后,我会回到山上去。”我说。

为表示领受好意,我还啜了一口粥。

“这几天,你也很享受山下的生活对吧?你应该花点时间,去泡泡温泉啊,和其他人说说话啊,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也好嘛。”女主人继续劝道,“山上要是有危险,我们自然会知道的。”

“不,你们一无所知。”

“怎会不知道?很多人可以作证。——”

“能作证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

我真是忍无可忍了,客气地请她离开房间。离开前,她还叮嘱我记得用餐。她一出门,我就隔着没关严的门缝,听到她一声叹息,说我是老顽固,脑子有问题。从晚餐开始,我就没有错过任何一次亲自下楼用餐的机会。我还没到需要人伺候的地步,也不会为了旅馆的专属服务,就献出猴子似的滑稽表演。

不过,迟些时候,我确实没按捺住心动,去了一次附近的温泉。

温泉是露天的,一个个形状不规则的池子冒着热气,分布在小山丘上,有桂花池、玫瑰池、红酒池、咖啡池、当归池等等,功效不一。一张温泉导览图介绍,这温泉里的水来自山上。但我怀疑那只是自来水,经过锅炉房加热后,输送到池子里来。但,万一这真是山泉呢?池边热气氤氲,我不敢下水。泡在被死者骸骨滤过的泉水里,恐怕是不祥的。团团热气模糊了灯光,没有人发现白天他们拥簇围观的守山人,此时穿着一条裤衩,呆站在池边不敢下水。

旅馆主人口中的集中营附近,难道会打造这么一片亵渎悲伤的游乐园,供参观完大屠杀历史的游客消遣游乐?我在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待鹅卵石暖了脚板后,才慢慢地把疲倦僵硬的身躯浸入发烫的温泉中。夏夜风大,森林凉爽,甚至有丝微寒,即便泡温泉也不会很热。奇异的舒畅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我忽而有了困意,夜色迷蒙中,透过池边疏落的灌木丛,望向月下的绞刑山。密树摆动,山的轮廓如波浪摇曳。

隔壁池里,有一个女人的半裸身影,在水雾背后隐隐约约。那是一个玫瑰池,花香四溢。池子间的鹅卵石小道,隔绝了泉水互通。我所在的是一个棕色的咖啡池。我朝玫瑰池爬过去,像一只皱巴巴的蝾螈,从一个泥泞的池塘爬去一个清澈的泉眼。我的膝盖骨硌在鹅卵石上直生痛。热气抚平了她脸上的皱纹。我仿佛也恢复了年轻态。泡在同一个热池里,我们用四肢划拉着水,但终究没有越过水波,有进一步的肌肤之亲。我知道一旦这么做,我将永远被禁锢在旅馆,做一只为她表演的猴子。

热得口渴了,我趁机起身去便利店买水,左挑右选,买了一瓶用山泉酿造的烧酒。收银员对我手里攥着的那几张褪色的旧版本纸币感到不解。这样的烧酒却不会令人生发噩梦,那夜我睡得特别踏实。是因为浓烈的酒精盖过了山泉中的往事杂味吗?不,那根本就是普通的自来水吧。平庸总乐于扮演深刻。明明抬头就能望见恐怖的山巅,而他们低着头,一片欢声笑语。这里毫无凶险之感,人们已在重建的盛世中乐而忘返。

回旅馆路上,我遇见了旅馆女主人。从温泉出来后,她两侧的鬓角仍有些湿。我们对刚才在池中几欲发生的某些事情避而不谈,像是偶然在路上撞见的。她先以旅馆女主人的身份客气地问候我,又说我们之间若是有矛盾和误会,那也单纯是出于旅馆经营的缘故,但她对我奉为使命的工作是充满敬佩的。我口头上感谢她的理解,但并不认为她真的理解当中的价值。首先,我们赖以生存的价值根本不一样。这种巨大的分歧一度消解了暧昧,即使走在无人的黑暗小道上,始终存在一道磁力排斥似的,我们没有靠近彼此。

她提起那天她丈夫问我的话,但我没有回答的问题:“令尊还好吗?”她以为这是一个可以缓解局促的话题。但涉及父亲的话题,在我看来任何时候都有点不合时宜。父亲正是那个能为绞刑山的神秘与危险作证,却没有活着回来的人。

“听见了吗?”我指着绞刑山。

“嗯?我听听……”她侧耳谛听,“只是风声?”

“那是魈的号叫。”我说,顺便模拟这种猿猴的怪叫,吱吱——嘎嘎——“十三年前,我父亲上了山后没有回来。我想过他会以各种方式回来找我。后来山里多了魈的号叫。如果不是魈吃了他,就是他死后化为鬼魅的魈,还在努力吓跑登山者。”

她的脸浮起一道玄思的神色,又抚平了那些皱纹。也许她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没有再问下去。即使她再问下去又如何?讲述再多的故事,也无法改变我们的关系。还没走到旅馆,她就要和我分别。也许她平时住的地方不是旅馆吧。

“你说得没错,我应该多去泡泡温泉。”聊天结束前,我觉得讲点题外话可以驱散刚才的尴尬气氛,为今晚的邂逅留下一个完美的句号,“今晚泡完温泉真是舒畅!”

“哦,你去泡温泉了?”

“你……没有去?”

“我才散步回来,准备去。”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家温泉。那是一家专供女性客人享用的温泉,专用,专情,荡涤了暧昧。方才沾湿旅馆女主人鬓角的,只是夏夜的汗,玫瑰色的汗。

“你要相信,山下的生活是进步的。”她又说,“就聊到这里吧。你可不能进去哦。”

“再见。”是的,我不能尾随她进入文明进步的场所。

这几天,她在我眼前展现了三种分身:狎昵的、暧昧的、庄重的。我看见了一种转变,像流水结成坚冰的过程,从浮荡变为稳固。接下来是什么?庄重结束之后是什么?是无情,是冷漠,还是陌生?从水到冰的转变,是一种进步吗?但同一种物质在几种形态之间变化,没有进步可言,是顺势而为罢了。那么,从山上走到山下是一种进步吗?我不相信这种进步。但我相信堕落。

一座冰山结成,矗立在我身前,横亘在我和他们之间。

父亲曾说:愚公移山,我们守山,干的虽是南辕北辙的活儿,可无疑我们是同道中人,一南一北地走,终将相遇。

——我忘了他传下来的劝诫词,却还记得他的日常譬喻。

十三年前的一个凌晨,父亲终于走向绞刑山的顶峰。

“劝诫词忘得差不多了……”他事前哀叹,“没人会再信我。他们不怕死。他们不怕死,是因为我的劝诫词失去了说服力。我每天要花一炷香的时间,才能稍微想起劝诫词来,有时候,它还会跟梦话混淆在一起。”

“你忘了,但我还记得。”我说。

“只是我也不肯定,我传给你的劝诫词就是最初版本。”

“我们还可以抄写下来,以后它就不会变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父亲又说,“没有我们守山人声情并茂去演绎,劝诫词不过是一纸空文。”

“哦!好吧……”

我不理解他当时为何要冒险,但他终究说服了我。我目送他上山,消失在露珠清冷的松林里。今天我也忘了劝诫词,而且后继无人。世上有那么多经文是因为手抄本才得以流传后世的,但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动手把劝诫词抄下来。

身体和语言是守山人的两大武器:先将绞刑山挡在身后,再用劝诫词劝返来者。守山人还有两大威胁:身体衰老,无力保卫;记忆淡忘,语言损耗。父亲一定预见了,并在经受这样的威胁,才决定攀登凶险的顶峰,要亲眼看一看传闻中的绞刑台,重建劝诫词的威力和说服力。语言经验永远走在身体经验前面,当语言消失,身体不得不成了最后的武器。

我无数次梦见父亲,梦见他那种陈词滥调式的牺牲:在语言失效后,为了警告愚蠢的世人,他把自己吊死在绞刑台。一种昭告,一个展览,一次捍卫。

但是,父亲,您看到了吗?愚公的后代早已不移山了,他们就泡在温泉里,他们用花香、酒精盖住水中的尸臭。父亲,若那魈的叫声是您发出来的,请不要在清冷的夜里叫得太凄凉,那时登山者还在旅馆的梦中,聋了似的听不见您的恐吓,只会让孤身守山的我感到害怕,怕得胃痛,怕得一夜之间枕头上落满头发。而午夜渗进小屋、带着尸骨寒的风啊,又让我毛发稀疏的颅顶浸满人间凉意!

他们大发善心地建议我,假如遇着这样的凉意,最好到温泉去泡一泡,以防患上伤风感冒。啊,巨大的诱惑!于是,我又一次去泡了温泉。我享受当归池带来的暖意,却又感到发闷作呕,终于忍不住当着众人面,在池水里呕吐起来。池水飘满胃里的残渣浮末,功能从“驱寒”变为“驱人”。他们捂着鼻子,纷纷爬出去,指责我为独占一个池子,甘愿泡在自己的秽物里。我到他们当中来才几天时间,他们就已认不出我是绞刑山的守山人,问我是从哪儿来的疯子、乡巴佬,竟穿着大裤衩下来泡温泉?又问我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泳衣、泳裤,还有啊,温泉池跟痰盂和便池完全是两码事。山下世界已经将一切事物细分,一种特定的事物对应一种特定的场景。我,对应着——现代社会的坟墓。一个不幸的疑问:我有资格埋在他们的公墓里吗?没有。因为一定存在一个与现实阶级清晰对应的死后世界,我们只会把无尽的争吵带到那儿去。我最好的归宿是被抛尸山上,埋在绞刑台底下——对于这个决定,我们的观点将罕见地达成一致,皆大欢喜。

旅客提供的词语支离破碎,字不成章。我在旅店继续待下去,已无更多意义。下山探寻已失败,向上求索是唯一的道路。为重建劝诫词——不对,不如说是,为重组一段我本人版本的劝诫词,我决定以身犯险,独自进入一座因为我们的劝诫工作变得近乎不存在的隐山。那年离开前,父亲曾在豆大的油灯下低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继承了他的劝诫: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结清了旅店的住宿费。旅店主人得知我要登顶,每天沉溺酒精的他,那天第一次没有喝酒,吩咐妻子为我准备登山装备。对于我即将踏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他没有担忧,反而感到高兴,说我终于开了窍。

我们回到我楼上的房间。从窗户远眺,旅馆主人问我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屋具体在哪儿?在宏观的视野下,绞刑山一片苍茫,除了绿色森林和灰色岩石,难以辨认其他事物。他随手指了个地方,像在水墨画上指出一个小墨点,说:“那儿就是。”那地方离山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它还远不到我原先自认是半山腰的位置。我的小屋离顶峰似有十万八千里路。

“太高了,太远了。”我感到了艰险,甚而揣测:那些受害者是死在艰险的路途中的,最终因为绞刑台而死的,实则寥寥无几?

“你得先到那儿去才知道。”他说。

“收拾好了。”有人敲门进来,是女主人。她递来一个背包,里面有干粮、饮用水、登山服、头盔、电筒等等。今天她的身份形象又变了,面容宛如我那位早逝的母亲。她在背包里藏了一瓶烧酒,趁丈夫不注意时,在我耳边说:

“假如夜里听见魈叫,喝一口酒,壮壮胆……”

旅馆主人夫妇目送我离开。旅客们也拥簇着,站在他们身后,像长辈身后的一群直系旁支的兄弟姐妹,脸上挂着嬉皮、笑脸、严肃、疑惑、讥讽……我从未一下子见过那么多张脸。我缓缓地朝山上走去。苦修已是一个老土的笑话了吧?我有想过留下来吗?过一段现代的生活,娶一个妻子,在温泉里缠绵,在山之外周游?

也许有吧。但我不过是一个下山化缘结束,准备打道回寺的僧人。

我化到的缘全藏在背包里了。温泉的暖意腐蚀了我的骨头。在旅店睡醒后我的头发又落了几缕。人们脸上的表情神色,比山间风雨树林的变化加起来还多。我可不能把这些全都带回山上去,实在太沉重了,不能再压垮我本已劳损不堪的双肩。除了干粮、酒和登山服,我不得不把余下的东西丢弃在沿途。

回到牌坊,我发现下山前留下的封条没有被撕毁。我不在这儿的期间,登山者对登山是不是不感兴趣了呢?因为与我进行一番对垒,才是他们硬闯绞刑山的最大乐趣,我是他们约定好必经的游戏关卡。我们的登山者多么好斗啊!若没有他们一次次来挑战我的法则,我的工作也就失去了意义不是吗?若没有劝诫的对象,“劝诫”一词也就难以成立了不是吗?重建劝诫词迫在眉睫。

莽莽群山,魈已屏息。唯独夜愈深,从山巅顺流而下的泉声愈响。我沿着泉水发源的方向攀登,想象在山顶见到父亲将自己吊死在绞索上,在风中晃荡,而我步向森森白骨的景象。

树木编织的致密穹顶遮住了月色,泉水失却了粼粼波光。我突然站在泉水的汇集处,面前有几道支流,指向不同的方向。作为守山人,我对山路竟然一无所知,此时难辨方向,如迷途的登山者。登山者曾体验过的迷路、恐慌、泄气和死亡,我今夜才有了第一次体验。没有切身的体验,劝诫词不过是一则空洞无物的教条。我感到沮丧,刹时停住了脚步,打算往回走。此时,大风过林,魈的号叫又响起了。

如今选择下山,也失去了方向,我只好继续前进。几次走到峭壁边缘,看到一些挂在悬松上的旅行者衣物,从颜色看,有些时日了。那些尸骨无存的登山者,其实比我更清楚登山的风险吧?而我知道的太少了,倒是胆又太大,丢弃了旅馆主人夫妇好心为我准备的物什。恍然想起童年时,在林中孤身走夜路,大彻大悟似的,大喜又不惧,总能在恰当的时刻遇见明月星辉,折返回到牌坊处的小屋。在那里等着我的,是夜烛和米香,又听见父亲与母亲在房间里交谈,吩咐她明日下山采购灯油火蜡、柴米油盐。我们这些男性极少下山,现代的教育与见识来自女性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与书籍。大地母亲和人类母亲哺育了我们。此刻我却丢失了童年时的无畏和澄明,不知不觉迷了路。

很艰难地,我才来到平坦的山腰处,看见一条经过修葺的山径。山径的人工痕迹明显。有人居住深山,而我向来不知?松针结满冰冷的露珠,我口中哈的气立刻结成雾。实在太冷了。沿着山径走,就绝对不会出错。摸黑再走了一阵子,前方似有拦路虎,出现了一座高耸而起的阴影。那不是树丛,不是山丘,应是一间小屋。我绕着小屋走,冷得实在想破门而入,以求度过这凄清的山中之夜。

忽而,窗内亮起鬼火似的烛火,还有呼吸般起伏的炭火,照亮了两张衰老的脸。两双沉寂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炉火,拱起的双手在取暖。我甚是惊惧,不敢作声,冷得颤抖的手却忍不住敲了敲窗框。两双眼睛齐齐看向我,平静,漠然,没有惊讶。他们互相交谈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走到门边为我开门。

我们一起坐下来,在炉火前取暖。炭火里,有烤焦东西的味道——他们在烤番薯。我不经意地打量他们的脸庞,发现他们跟山下旅馆主人夫妇是多么神似啊,或者说,所有给予善意的人都拥有相似的五官构成吧?他们一直不和我说话,不打听我的来去,等番薯烤好了,用木棍挑出来,剥好皮,递给我。那夜,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感到幸福,为这没有语言的生活感到幸福。也许,语言不必用来战斗,它甚至可以没有。滚烫的番薯在口腔里烫出一个火辣辣的水泡。待灯油枯竭,也没人起身添油。炭火仍在闪烁。随着火苗暗淡,我们三人仿佛一直在缩小,小到只剩一双倒影暗火的眼睛。我们三个是时代的遗民。

过了午夜,又有人敲门。这山里还有人?我一下子挺起背,见主人家没动作,只好主动起身开门。外面更冷了,竟落了霜。等在门外的,是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偎依在一起,打着哆嗦,说跟团队走散了,迷了路。

“你们从哪里来的?”我把着门。

“山下。”

“没看见警告吗?”

“哪有警告?冷死了,快让我们进去吧!”

炉火前的空间更窄了。我们几乎拥簇在一起,汲取那微弱的炭火暖意。老夫妇睡了一会儿,起身又卧床而眠。情侣问我,你是借宿的人,还是老夫妇的儿子?我说不认识俩老,不过也是一个迷路的人。这时,大风刮起,从窗棂渗入,骤然有了寒意。情侣不约而同地望向漆黑的窗外,又说,怕是来不及到山顶看日出了。

“你们是从哪条路上来的?”我问。

“只有一条路。”

“哦,是的。”

柴薪不足,寒意积聚。他们打算把手中的地图册烧了。我及时从火中把它救了出来。但屋子昏暗,我老眼昏花,看不清地图册的文字,于是折起来塞进口袋。我记起背包里还有酒,于是和二人一起分了饮。酒饮下后,身体也暖和了,我们的头脑渐渐清醒。我到门外搜集了一些木屑和松针,投入火里。松针呼一声燃起,屋子瞬间大亮。我看见情侣正警觉并略带惊讶地盯着我。他们以赶日出为由,动身离开屋子。

此时天色未明,山路险峻,为了尽一个守山人的责任,我只好尾随而行。他们加快脚步要摆脱我,铁定是认出了我来,担心会被驱赶下山吧。我是一个守山人,不是一个尾随者。为了显得庄重,我时而放慢脚步,时而四处张望,却怎么也像在模仿一头尾随屠夫,觊觎其骨肉的狼,目似瞑,意暇甚。

前方忽然一阵人声鼎沸。啊,竟有这么多人到山上来了?!我的工作出现了迄今为止最重大的失误!我快步前行,看见一群打着电筒的人,正沿一条弯曲的石阶朝山上走去。情侣二人大喜相拥。但在回到人群之前,情侣中的年轻男子转过身走向我。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什么?”

“日出。大大的日出。照亮一切!”

“那你又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踏上不归路。”

“谢谢你的酒。”说完,他回到女友身边。

他女友嘀咕了一句:“哇,我们会见证历史!”

“嘘——”

我孑然一身,怎能阻拦一代又一代的登山者前赴后继地去冒险?深知此时已无法劝返他们,我一下子失却了底气,低着头跟在吵闹的人群后,一起走在这凹凸不平的石阶上。石阶表面很粗糙,像是徒手凿出来的,不知连接山脚何处,但向上必定是通往山顶。人们一脸轻松愉快,交谈着,期待见证不久后的日出盛景。他们的愉快是对守山人工作的亵渎。人们又窃窃私语,不时回头看我,似在密谋执行某种私刑与复仇。

下山,下的是油锅。上山,上的是刀山。住在半山腰的几十年,我是被腰斩的迷途之人。但只要轻轻一跨,越过最高一级的石阶,绞刑山宽阔而起伏的顶峰,便在我眼前展露无遗。还没到日出时分,冥昏的天色下,视野混沌。而风极大。游人分散开来,四处观景。我随手抓住一个人的肩膀,问道:

“绞刑台在哪儿?”

“你说什么啊?!”他大声问我,试图抵御呼啸的风声,“绞刑台?你说那个吗?在那儿,在那儿!”

我浑身战战兢兢,半闭着眼望过去,模糊地看见在悬崖边有一座由几根木头搭成的架子,横跨在一道一丈宽的崖口上。崖口下,应是万丈的深渊。被绞死的人,当年就是悬在那儿的吧?在主横木下,有一个瘦长的阴影,正随风晃荡。——我是不是看见了?是不是看见了,父亲那具挂在绞索上已被风干的尸骨?他终于失败了!他绞死了自己,可是,人们对他用自身死亡昭示的危险事物视若无睹。

“哇!——”有人惊呼。哦,东方露出了曙色,日出已至。

我眼前的事物,忽然换了一种奇怪的模样。那具被风干的尸骨,只不过是一架秋千,由垂下的两根粗绳,和一块坐板组成……

一座绞刑台。一架秋千。

我猜,父亲当年肯定也看见了吧?也许,他没有绞死自己?但跟死了差不多。也许,他正混在人群中,每天日出时到这儿等我上来,一等就是十几年?又或者,他花了很多年在山的另一侧,徒手凿出一条下山的石阶——一条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的石阶——从那儿走到山下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掏出地图册,看见小屋位置上标有一个红点。红点意味着一个景点。景点名称上写着:痴人说梦。人们沿着这条粗糙的石阶上山来,坐在秋千上,可以欣赏雄伟壮观的日出。当然,还有另一个选择,从牌坊的石阶上来的话,他们可以欣赏一段声情并茂的朗诵表演。表演者演的,是一个活在时代之外的痴人。但这些年来,他们对这种表演的兴趣也越来越小了。

是啊,对绞刑山而言,我没有比谁更重要。岩石草木前,死生同一。我缓缓呼了一口气,坐在秋千上,调整好坐姿,用力蹬了一下崖口岩石。当我把自己荡到最高处时,硕大的朝阳刹那间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父亲,我知道劝诫词是什么了,不正是我身下这块易碎的秋千板发出的像是魈在号叫,又像是颈椎脱位的巨大爆裂声吗?吱吱!嘎嘎!活像一道活着的绞刑。

【作者简介:路 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出版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杂志。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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