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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2期|南翔:红隼(节选)

时间:2023-05-0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南翔 点击: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小说、散文、评论《当代文学创作新论》《南方的爱》《大学轶事》《前尘:民国遗事》《女人的葵花》《叛逆与飞翔》《绿皮车》《抄家》《伯爵猫》《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等十余种,曾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北京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鲁迅文艺奖、“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等多个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介为俄文、韩文、英文、日文、匈牙利文等。

红 隼(节选)

南 翔

妈妈,妈妈……

母亲在厨房准备午饭,猛然听得有人在叫妈妈,一把关了水龙头,侧耳又听得一声真切的妈妈。甩甩手,掀起门边的擦手巾轻轻拭干,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四下回望,门是虚掩的,没有外人,对面邻家的一对儿女都上幼儿园了。

那就一定是豌豆叫的?

豌豆立在客厅的阳台上,一心盯着靠东墙的鸟巢,并没有回头找妈妈的意思。可如果不是他在叫妈妈,又会是谁呢?

豌豆又在给鸟儿喂虫子吗?担心倏然出现在儿子背后吓着他,母亲大声说,豌豆又在喂食啊?我们一日三餐,小家伙一日六餐、八餐够了吧?近前,抚着儿子的头,放低声道,喂得太多,吃撑了,当心他们要吃豌豆的保和丸了!

豌豆没有抬头,专注地在往鸟食盆里一点一点添鸟食。五只雏鸟你上来一口,它上来一口,也有的用小小的尖喙略略一拱,似舔未舔。豌豆侧脸看了一眼,母亲看出了他的沮丧,安慰道,它们也许吃饱了,你喂得太勤了。

豌豆举起鸟食袋——那是它们根本没吃多少的意思,这可是上周日母子俩去宠物店买回来的品牌货。

母亲明白了,道,那你准备一下,下午我们去外面挖点儿蚯蚓回来,给它们解解馋吧。

豌豆完全转过脸来,给妈妈一个难得的向日葵般的微笑,这便是儿子能捧出来的最高奖赏。他重重嘿了一声,放下勺子和鸟食袋,却未忘在水槽里添点儿水,这才跑开了。

就因他给予的一个笑脸,妈妈心里有瞬间的暖意,叮嘱他去洗手。他居然也应答了,跑去卫生间,很快池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洗了手,妈妈瞥见他没有到客厅的沙发边去取遥控器看动漫,却是进了书房,打开了画笔盒,铺开了画本。妈妈心里赞道,好啊,儿子好几天没进书房了,阳台上的鸟巢占据了他绝对的观察时间。

豌豆是四岁时才被归到“星星的孩子”一类的。因了这个,豌豆的父亲母亲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一直以来,豌豆不仅行走迟、言语迟,而且表情也不丰富。为父母者很难从这个来到人世四个春秋寒暑的孩子的眼睛里,看出明显的喜怒哀乐。邻里的一个同龄小女孩,无论在过道还是电梯里见着,眼角眉梢都是戏,在社区广场上能大大方方、一字不落唱完几首歌!

接下来的求医、求助、求康复的经历,不说也罢。概而言之,其他类似孩子爸妈经历过的,豌豆爸妈也大致经历过了,只是个体的路径、手段及付出各有高低罢了。希望的火苗点燃过无数次,又熄灭过无数次。如果说,世上真有所谓仙草可盗、仙丹可炼、仙人可访,那么豌豆的爸妈是可以与千万“星星的孩子”的爸妈一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啊!

自打豌豆确诊为自闭症之后,妈妈就在求医问道的途中,将原本薪酬还不错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岗职辞了。原因有二,一是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在照拂一个特殊孩童的同时,再去面对繁忙的全日制注册会计师的账簿;二是豌豆爸爸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中层,疫情之前,跑香港多,香港有几家公司的关联单位,香港与深圳一桥之隔,朝发夕返,疫情之后,爸爸不用常跑香港了,在深圳时间多了,偶尔去趟上海或者福州。但爸爸后来开始较为频密地出差,乃至每次出差的时间悄然延长,那是在屡屡求治而豌豆的表现不得寸进之时。

猝然感觉到这一点,豌豆妈妈曾一度失眠。好在爸爸在家日少,钱可是雷打不动,每月按时打到妈妈卡里。那是一笔在深圳还算耀眼的数字,足以让母子衣食无忧,且能助力豌豆前往各地寻访一些知名与不知名的康复机构。只不过这种访治的热情,初始几次是三个人——豌豆以及“我的父亲母亲”,后来更多是母子同行,再后来这个“八○后”母亲,觉得那些机构的康复方法,她在睡梦中也能操作如流,除了缺乏团体交流之外,其他的都能一对一训练。为弥补孩子社交的短板,母亲不仅常带他与小区的孩子随时随地交流,也屡屡带他去各种热闹的场所扎堆。她自忖,多亲近一些自然成长的孩子,比总与“特殊孩子”混在一起更有益。

趁着在厨房煲汤的空儿,母亲不时溜到儿子身后看他画画。凭着自己小时候在各种兴趣班残留的那么一点儿美术底子,她总想纠正一下儿子的线条、布局及设色。豌豆根本不听她的。也曾带豌豆去拜师学艺,找到福田美术馆的张馆长——她前年在福田美术馆张罗的一个“汪曾祺书画艺术作品展”上听张馆长讲解时,互加了微信,保持了联系。张馆长提醒她,但凡做家长的,总喜欢用“像不像”来衡量孩子的画作,其实更要明白,重要的是“好不好”。孩子宝贵的想象力,多半就在从小教他“像不像”的严格规训中,给训成了一缕青烟!

尽管她认为馆长讲得没错,类似的忠告,她在深圳书城七彩岛美术班也听老师讲过,可她也曾在图书馆听一位老师愤然抨击道,如果孩子从小不从线条、色彩、造型等方面培养敏觉,你觉得将来考美院,即便是考美院的附小、附中,他能过得了笔试?毕加索是名声大噪之后,才可以放肆抽象,即便是鬼画符,也没人讲不好!这位老师的头发跟胡子长成一片黑森林,他在黑板上出手之快画的各式人物,令座下啧啧惊叹,愈发放大了一个口若悬河者的感召力。

好长一段时间,儿子的绘画真是天马行空,山川、河流、树林、花鸟、人物……只不过,有些要半认半猜,你说是树木,他可能摇头,当你说是人物,他才点头;你说是一枝花,他会指着绘本上的鸟儿纠正你,明明是一只戴胜鸟。

儿子喜欢画藏物,尤喜欢画躲猫猫的猫啊狗啊。他有次在一张A4纸上画满了房子和洞穴,然后伸出九根指头告诉妈妈,他一共画了九只猫。妈妈睁大眼睛,穷尽想象,只找出五只来,看见妈妈的沮丧样子,豌豆忽然笑了,笑出声来了。

很久没有听见儿子那么天真的笑声了,妈妈转身的那一刻,心生感动。

自打两个月前,家里阳台上飞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豌豆竟一改此前凡事坚持不了多久就很快转移注意力的状态,观察鸟儿的专注颇令人惊讶,常常阳台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个钟头,甚至更长。此时绘画的主题也万宗归一:只画鸟儿,阳台上的鸟儿。

这两只鸟儿是在一个雷雨天倏忽而至的。凌乱的阳台上,有一只矮胖的白底粉彩旧花盆,欲弃未弃,乃因豌豆曾经拿着画笔在花盆上胡涂乱抹,妈妈不忍随手扔掉儿子哪怕最稚嫩的画作。花盆里塞了儿子一张一张撕碎的画纸,恰恰是这些绵软的碎纸,成了一对鸟夫妻湿身之后温暖的避难所。

家住坂田,母亲曾带豌豆在龙华书城每周六下午的“对话大家”讲坛,听过福田中学教生物的田老师的讲座——但凡有这类展示大自然优美与神奇主题的讲座,无论是在福田、龙华,还是在宝安、龙岗,母亲总会带豌豆欣然前往。只要是有关鸟儿、森林、海洋生物、浩瀚星球类的内容,不管是一堂科普,还是一册绘本,豌豆大都能坐得住。她把阳台上鸟夫妻的图片用微信发给田老师,田老师辨识道,看上去像是红隼!这是一种猛禽,虽然个头不大,体型大些的不过如同鸽子,却是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只不过这种猛禽很少到城市人家的阳台来寄居,它俩还真够大胆的!或许就是一种缘分吧,跟你们家儿子的缘分。

乍听说是红隼,一种猛禽,母亲心里还有刹那的一紧,担心已经七八岁了心地还纯白如雪的豌豆无意之中受到伤害。父亲安慰她道,万物有灵,你没见猫啊狗啊,也喜欢跟小朋友玩耍!

事实证明,父亲的预判没错。两只鸟开始还有点儿警惕,对靠近的大人与豌豆,一边退让,一边“鸟”视眈眈,嘴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叫声,急得豌豆拦阻大人道,别靠近!就为平时掰开嘴巴也不想说话的儿子多讲几句“别靠近”之类的急话,父亲母亲便觉得来了一对不速之客很值得。更何况儿子还不时与鸟巢——如今这只花盆就是天赐红隼的巢穴了——中的鸟儿自言自语,俩大人下意识地认为,“星星的孩子”跟动物交流比跟人类交流更自如、更天然。

待得两只红隼不停地从外面衔来树枝、草茎乃至碎布垫窝,一家人才顿悟,它们确实是想在他们家的阳台上安营扎寨了。准确地说,是一对红隼夫妻选择了豌豆家阳台上的一只废弃花盆,作为它俩生蛋、抱雏的温床。这么一种城市不多见的猛禽,为何不选择茂密的林子、葱郁的山岭,却选择了一户无法验证安全感的人家,贸然作为栖身之所?

两个大人莫名所以,一脸茫然。问及田老师,田老师发来微信也只能揣度:一般是不会这样的,鸟儿天生敏感,可能有某种特殊的原因,它俩飞来你家,又适逢一个雷雨天气,是不是一时没法找到避难所?待几天下来,看见你们都是“中国好人”,就索性不走了。

还是豌豆眼尖,指着其中一只红隼连叫了两声,翅膀,右边!

爸爸妈妈寻声看过去,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只体型略大的鸟儿——后来发现它是未来的鸟爸爸,右翅不大得劲,匍匐与飞翔还算顺利,在起飞和降落之时,它的右翅略带拖曳,收束也比左翅慢两三个节拍。

还是我儿子眼睛尖!父亲一高兴,便拉着儿子的手进书房,欲教他数数、认字。这么大的孩子,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做不好,难怪找到熟人介绍的学校,校长也婉转告知,送去特殊学校对他的教育会更有利……

每次儿子都是很不情愿地跟着爸爸走进书房。这天,爸爸见他对数学、语文都心怀恐惧,就问他写大字行吗?豌豆点点头。未料到爸爸侧身去准备毡垫时,豌豆去挪动桌边的端砚,不小心砚台摔下来,砸在爸爸的左脚背上,爸爸当时哎哟一声痛呼。豌豆吓得脸色发白,捂住双耳,逃跑了。

如果说此前父亲对一个康复道途中的儿子的信心,已如深秋后的黄叶,日渐飘零,这次被他砚台砸脚——这可不是一般的砸,脚面骨三处粉碎性骨折,不得已在平乐骨伤科医院做了手术固定——母亲回想,成了父子关系疏离的一个重要拐点。父亲在家养伤的那个月,性情变得急躁不耐。他越想拉豌豆过来,豌豆离他越远。即便叫他送一双拖鞋,他也没有反应。

母亲看不过去,半是安慰半是埋怨道,他是被自己的错误吓到了,你一发脾气,他就更加受惊。对他只能安抚,顺着他。

父亲摇头道,养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病孩,我无怨无悔,可是带一个心灵没有回应的病孩,一个不懂喜怒哀乐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永远,我可真是受不了。

母亲的脸瞬间阴了,转身道,老天是有眼的,我就不信,我们穷尽所有,始终不放弃,换不回他的喜怒哀乐!

两人一开始都动过再要一个的念头。以母亲的年龄,若生二胎,虽属高龄,却也还未顶格。她一则多少有些担心,再生一个若比着老大来怎么办?二则,或许是更重要的,父亲无论对房事还是家庭,兴趣都逐渐淡漠。具体的表现是,在床上马虎潦草,敷衍了事;出差在外又乐不思蜀,归时越来越长。一度母亲担心父亲有外遇了,他以前出差,不仅微信多、视频稠,也不乏甜言蜜语,后来宛如放飞的风筝,三五天音讯全无,成了家常便饭。

曾与一位闺蜜诉说心中的苦闷,闺蜜说,什么叫丈夫,离开一丈之外你就别管他。除非你打算离婚。这位闺蜜与自家先生分居深圳与洛杉矶两地多年,居然还一起养育了三个孩子。深圳有些女人的顽韧与强大,真是不可小觑。不过,母亲也发现,有位广东男子一直在帮衬她,两人关系非比一般。母亲从来不问,更不点破。

一棵树在哪里生长不需要阳光照耀?一个人在哪里独行不需要雨露沾溉?来自异性的关心,往往更具温暖人心的力量。这一点,母亲不是不懂。她把辛辣含在嘴里,把怨艾藏在心中,一方面全力照顾豌豆,另一方面也在不断搜集各类有关”星星的孩子”的信息,只要有她认可的诊疗方法,那是可以不计成本的!

儿子啊,你是妈妈的唯一!

儿子见妈妈过来想看他的绘画,倏然快速合上画本,俯身压住,像有什么秘密不能让他人窥破。越是这样,妈妈越要看,佯做夺取,儿子就抱着画本跑了。妈妈作势要追,他就一边跑一边笑。妈妈最喜欢的就是听他的笑声,看他的笑脸。当他躲在一张椅子后面,把画本高高举过头顶,妈妈快速取手机给他拍了一张面部的特写。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笑脸……这跟任何一个高高兴兴上学去的孩子有何两样?我们家的豌豆是一个多么正常不过的孩子啊,孩子他爸,你听到他的笑声了吗?

一心惦记着妈妈的提醒,下午要带他去挖蚯蚓,豌豆中饭吃得又快又专注,还把一盆冬笋炒肉片推到妈妈跟前——这是母子俩都爱吃的一道菜,如果父亲在家,那就是一家三口共同的嗜好。

母亲道,豌豆多吃点儿,吃饱了,下午有力气挖地干活儿。

豌豆点头,嗯了一声。豌豆快速吃完一碗饭,放下碗筷,到阳台边去,捡拾墙边立着的一把小锄头、一把小铁锹,放进一只塑料桶。接着嘟哝了一句:齐了。

豌豆平日的表达有两个特点,一是大都为短句子,二是拟人化。譬如,他会说:太阳从窗户走进来了,猫咪哭脸了……

是为了感激妈妈带他去挖蚯蚓吗?母子俩出门前,豌豆忽然端着画本给她翻看。妈妈看到,一幅画的是红隼的妈妈在孵蛋;还有一幅画的是五只小雏鸟在巢穴里朝天伸展出粉红的小嘴,争抢着红隼妈妈从外面衔来的一条虫子;再有一幅,画的是红隼爸爸耷拉着右翅,在一旁昂着头守护着母与子。

母亲夸赞画得好。又道,五个孩子的妈妈太累了,好不容易找了一条虫子,自己不舍得吃,却也不够五个孩子吃的。所以,我们豌豆就要帮助它们,对不对啊?

豌豆点头道,去挖,蚯蚓,很多。

母亲道,是的,我们挖很多蚯蚓,吃不完还可以晒干了,留着给红隼宝宝慢慢吃。

豌豆昂起头道,挖好多,妈妈吃,爸爸也吃。

母亲一愣,恍然道,对的,红隼宝宝吃,红隼妈妈吃,红隼爸爸也吃!

有时半夜,豌豆睡梦中翻个身,连叫两声爸爸。母亲设法录下了,用微信发给父亲。毕竟出自父亲的血脉,他不怀疑这两声混沌而遥远的呼唤,来自自己的亲生儿子,可却犹疑地回了一句,他是叫自己的亲爸呢?还是梦里代入了红隼宝宝,在叫天上飞的鸟爸爸?

母亲没忍住扑哧一笑,道,你不觉得自己跟红隼爸爸很像吗?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跑,都是不着家,不落屋。

父亲是江西宜春人,“不落屋”是她跟他过去探亲时学到的一句比较好懂的方言。还有许多让人莫名其妙的宜春话,叫蜘蛛是“巴纱”,称蜻蜓是“秧干”。长春出生长大的母亲好生奇怪,同样是有一个“春”字的地方,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父亲微信里辩解道,我哪里不落屋了?只不过工作需要,在外面时间长一点儿而已,每个月钱还是照拿回家。那只红隼爸爸哪里能跟我比,既没有孵雏鸟,也很少衔虫子回家!

母亲不悦道,红隼爸爸连着衔了好几天大虫子回来,那都是给红隼妈妈吃的。不知道红隼妈妈那几天是不是病了,还是雏鸟一只一只孵出来了,她不敢擅自离开。鸟爸爸一只翅膀也不知怎么受伤的,一直挓挲着,落下来、飞出去,都费劲呢!

母亲还有一个在脑子里盘桓不去的镜头没说:有两次红隼爸爸衔来虫子,见红隼妈妈不大想吃,它就衔着虫子在红隼妈妈眼前左右晃荡,直到红隼妈妈一口啄食了,它才欢快地咕咕叫着,像是一位得胜班师的将军,昂扬地在花盆边转圈子。

父亲继续狡辩道,它是身体受伤了,我是心里受伤了。

母亲不想再理他了。

豌豆毕竟是一个孩子,而且是一个“星星的孩子”。他心里还是有你的,他在睡梦中无论叫自己的爸爸还是鸟儿的爸爸,不都是爸爸吗?母亲心里委屈,可她从不给他发委屈的表情。母亲情愿把委屈藏在心里。

午饭后,小睡了一会儿,母亲睁开眼,豌豆已在床头轻手轻脚地盘桓。谁说孩子啥都不懂?心里有事,他就一直惦着,再也睡不着了。可又怕吵着了妈妈,不肯叫嚷。

母亲赶紧起身,穿了外衣。母子俩携带工具,下到负一层,启动了一辆银色的特斯拉。两人开车上路了,母亲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挖蚯蚓。此前看到过红隼妈妈从外面叼着蚯蚓、蚂蚱之类回到鸟巢,有时还会用它的利喙啄碎再喂给雏鸟。所谓动物蛋白,营养价值更高,在城市里,获取也更为不易。先前开车或行走路过的几个绿化带,要么不好停车,要么感觉不到有收获。忽然想到前两年带豌豆到观澜版画基地去参观,那儿还留有一些湿地,便跟豌豆说,要不上那儿去看看吧。平日里,豌豆看见红隼妈妈有时候出去大半天,才啄回一条半条蚯蚓,咬着牙替它急。上周日到深圳书城,他钻进儿童阅览区,居然找出一本书,叫《蚯蚓想有个家》,说的是城市的水泥森林与蚯蚓这位松土大师渐行渐远的故事。陆生蚯蚓喜欢潮湿、疏松、富有有机物的土壤,譬如庭院、菜园以及食堂、沟渠旁的土地。

车子驶过几栋碉楼的那一刻,豌豆忽然叫道,菜地!

果然,路边有几栋碉楼,碉楼膝下参差列着几栋客家老屋,环绕老屋有一片绿意深深的菜园子。

老屋前是一大片水泥地,方便泊车。

两人从车尾箱取出盛着小锄头和小铁锹的桶子,母亲心里有些嘀咕,不知人家会不会让咱娘儿俩过去掘土呢?

母亲先把桶子放在车子后面,牵着豌豆往前走,见一溜老屋大都门户未开,便朝一个门口坐着的长者走去。问好之后,简单说明来意:家里养了鸟儿,没吃的,超市买的鸟食不大肯吃,爱吃蚯蚓、蚂蚱,所以带儿子到菜地来看看,不知道好不好进去。打搅到您了。

老人家重听,意思该是明白了。总之,他侧耳听听,又不时看看母亲身旁一脸天真的豌豆。他身旁还有一个比豌豆小两岁的女孩,一头浓密的黑发梳成两个朝天小辫子,两只眼睛又黑又机灵。老人嘴里咕哝着,朝菜地努努嘴,那就是没问题的意思了。

母亲鞠躬致谢,牵着豌豆过去拿车后的家伙。小妹妹也蹦蹦跳跳跟过来了,居然叫了一声,哥哥,我帮你拿桶子好吗?

豌豆一把拽出桶里的两件工具,将空桶递给了小妹妹,想了想,又把小铁锹给了她。两手都是物件的小妹妹高兴道,谢谢哥哥。这几声哥哥叫得母亲心花怒放,心想,豌豆要真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做伴就好了,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啊!

菜地里种着菠菜、芥菜、辣椒、小半截通红的身子长出地面的红萝卜。小妹妹对着一片玫瑰色花萼衬托、白上抹了一撇黑的菜花问,这个菜花好好看啊,像是蝴蝶要飞起来,是什么花啊?

豌豆平淡道,蚕豆花。

母亲暗暗称奇,印象中,她从未带豌豆去看过蚕豆花的菜地,只能是他从绘本或者电视中看过的!他可以将影像中的图画与现实生活对上号,且不带一点儿犹豫。正如同他曾经在深圳湾公园准确判断出一身黑白相间长裙的是红嘴蓝鹊,带着雏鸟一步一回头的是黑领椋鸟。黑领椋鸟黑项白腹,眼圈儿鹅黄,一步一步像是小跑;它后面紧跟着一只团团绒绒的雏儿,走走停停,惹得它前面的那位父亲还是母亲,跑一会儿停一会儿,不忍将雏儿落下太远。

俩小朋友配合得真好,一个埋头挖,一个低头捡——很多女孩都怕这种软体虫子,小妹妹却一点儿不怕,只要哥哥挖出来,她就快速捡起来扔进桶里。

俩小朋友边找蚯蚓边对话。

问:挖蚯蚓干吗呀?喂鸡喂鸭?

答:喂鸟儿。

问:什么鸟儿,是鹦鹉吗?我们家养过一对玄凤,后来都飞走了。

答:红隼。

问:红隼?我在图画里看过,很凶的一种,哪儿买的?

答:飞来的。

问:啊?自己飞来的?我们家的是飞走了,你们家的是飞来的啊!

答:嗯。

问:一只,还是几只?

答:妈妈,爸爸,有五个小孩。

问:男孩还是女孩?

答:太小,不知道。

问:他们的妈妈和爸爸,每天给他们找吃的?

答:妈妈找得多,爸爸受伤了。

问:啊?我也想去你们家看看红隼,不会啄人吧?

答:很乖的。

问:红隼宝宝还有多久才会自己出去找吃的?

答:二三十天吧。

问:那我们多给它们找点儿吃的?不让它们的妈妈爸爸那么辛苦。

答:嗯。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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