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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2期|朱文颖:唯精神论者

时间:2023-07-3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朱文颖 点击:

“你可以写无产阶级的小说,也可以写资产阶级的小说,但绝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小说。”

默片俱乐部后半段聊天时,徐世钧突然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段话。

我没有接话。因为我不能确认这话的指向。可能指向我,但也可能不是。

我的主业是写报刊专栏的,三流作家。小说只是偶尔为之。当然那天在座的还有几位报刊专栏作家,也是三流左右,也会有人偶尔来篇小说什么的。

所以当时我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是歌手咪咪率先打破了沉默。

咪咪是蓝猫酒吧聘用的驻唱歌手,通常出现在每周四默片俱乐部结束后的闲散时光。她性格开朗,音域宽广,非常适合把人从历史的魔幻、感伤,甚至泾渭分明的深渊中,拖回色彩斑斓而混沌的现实世界。我第一次被咪咪打动,是在某次即兴演唱时,她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唱完以后,我就直接冲了上去。

我说:“咪咪,我可以请你看场电影、吃个饭吗?”

这就是我和咪咪走近的过程。一个明亮的高音。两个形体相差很大的女人(我长得纤弱娇小,咪咪的身材则是洪亮音色的有力支撑),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我请她看了一部比较小众的电影——关于一位黄梅戏女演员的自传,后来又邀请她吃了全套下午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聊了很久,涉及方方面面。她的坦荡敞亮,还有不时发出的笑声,这一切,统统令我感动。

有些地方咪咪和我非常相像。比如说,对生活仍然抱有幻想。还有些地方则不太相同,甚至完全相反。就如同那个直入云霄的高音,咪咪简直是超强意志力和不屈不挠的典范。她告诉我,她来蓝猫酒吧驻唱,主要是为了赚钱(这个我完全能够理解)。而这里结束后,她要赶下面两个场子,直至午夜时分。除此以外,她还是一位单身母亲,与十多岁的小男孩同住。她说这些时毫不避讳,倒令我稍稍有点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她抬手看了下手表,叫来服务员,干净利索地买了单。并且顺手把餐厅赠送的小礼物放在我面前:一小束金灿灿的雏菊。

我把她的顺手买单理解成习惯,关于独立的习惯。因为除此以外,完全无法解释这个行为。

关于“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以及它们与小说关系的那段话,是徐世钧说的。他是一位自己创业的前高校美术教师。两三年前,徐世钧在蓝猫酒吧旁边开了一家小型画廊:“独尚”画廊。

画廊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徐世钧常来蓝猫酒吧坐坐。他经常穿一件粉红色带绿条子的衬衫,坐在临河靠窗的座位。喝茶、咖啡、啤酒、翻书,以及沉思。徐世钧抽烟,并且烟瘾不小。他离开座位去外面小院抽烟的时候,那个空间顿时变得灰蒙蒙的,仿佛凹进去了一块。直到一支烟或者两支烟的工夫,粉红深绿间隔的“色块”归来,把那个空间再次填满。

我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徐世钧的斜对面。我每周平均有三到四个专栏。第一个关于美食,第二个关于美容,第三个关于情感,第四个不太固定:关于历史与未来。如果报纸版面足够以及允许,我一般会处理成:历史上的美食与美容,或者未来世界的美食美容。

徐世钧从来不试图主动和我说话。

如果歌手咪咪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那么,徐世钧就是沉闷的低音鼓。他吸收周围的噪声,使一切重归安宁。

所以说,那天,蓝猫酒吧著名的默片俱乐部后半段,大家开始聊天的时候,徐世钧突然冒出这样几句话,我是有点吃惊的。

“你可以写无产阶级的小说,也可以写资产阶级的小说,但绝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小说。”

当时在场的,有我,徐世钧,歌手咪咪,专栏作家暮生、雾生和桔生,还有德国人瓦格纳,以及他的双胞胎弟弟——我们叫他小瓦格纳。

瓦格纳和小瓦格纳是附近国际学校的外教,蓝猫酒吧的常客。而暮生、雾生和桔生都是第一次来蓝猫酒吧。

“那个默片俱乐部……有点意思的。”是我邀请了他们。对徐世钧来说,他们应该只是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那么,画廊老板徐世钧的这段话,究竟又是说给谁听的?

那次和咪咪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们倒是聊过类似的话题。

“你的歌声具有魔力。”我首先非常真诚地夸奖了咪咪。

咪咪笑了。她笑的时候就如同清爽的流水。

“而我,只是一个三流作家。”说完这句,我也笑了。我认为这句话里含有黑色幽默的意味。而这,是一种相当高级的表达与能力。

“三流作家?”咪咪眯起了眼睛。

“你太谦虚了。”咪咪微笑着端详我。

我连忙解释说:“这确实不是谦虚。”

“那么,什么叫三流作家?”咪咪开始追问我。

我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就是说,我的写作几乎从不触及本质。”后来,我补充了一句:“但它们是优美的。”又过了一会儿,我再次补充:“至于说,是为了维持优美而无法触及本质,或者反之,我就说不太清楚了。”

这个回答咪咪一定不满意。因为她沉默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后来她聊起了小男孩嘉林。嘉林最近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问题。有时候睡眠不好;有时候胃口不好;更多的时候是心烦意乱,只要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心烦意乱。

咪咪带他去看医生,一位白胡子的老中医。

看完医生后的第五天,吃完晚饭,小男孩嘉林犹犹豫豫地问咪咪:“妈妈,以后,我是不是永远都不能喝牛奶了?”

咪咪回答说:“那位老中医的意思是,人过了婴儿期就不能喝牛奶。但我并不这样认为。你现在不能喝牛奶,是因为你自己要求看病,你说自己不舒服,所以你必须遵守规则不喝牛奶。如果哪天你告诉我们你好了,我们也觉得你好了,你就可以喝无数的牛奶。”

小男孩嘉林沉默着。很显然,咪咪的回答也没有令他满意。或者说,这个回答有点复杂。虽然从逻辑上来说,它丝毫不存在任何问题。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规则。遵不遵守这些规则,取决于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你的强大程度。”咪咪接着往下说,推进着她的逻辑。

前些天咪咪和小男孩嘉林一起看了部科幻电影。电影里的人类世界早已毁灭,人类被机器打败,并成为机器的电池(机器通过吸取人体的生物能获得能量进化)。为了不让人类有所察觉,机器建造了母体。于是有了母体人(代表被智能机器人征服后,肉体沉睡在培养皿中、感受着电脑幻景的人类);还有锡安人(代表被智能机器人征服后,极少数从虚拟世界觉醒的人类)。

这是一部很复杂的电影。咪咪承认她也没有完全看懂。但为了推进逻辑,说服小男孩嘉林,只动用电影里的基本概念也是可以的。

于是咪咪对小男孩嘉林说:“在所有的选择中,你只能有一种选择。”

小男孩嘉林抬了抬眼睛。

“如果你选择成为母体人,将来过舒适安谧的生活,你就要遵守一切规则。好好读书,考好分数,走绝大多数人的道路。并且从竞争中取胜。”咪咪说。

小男孩嘉林面无表情。

“如果你选择成为锡安人,选择觉醒,反抗既定规则,你就要具有强大的本领和内心,才有可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但会很辛苦……你不能既要叛逆,但是又毫不努力。在电影里面,这种人是第一批被干掉的。”

我不太清楚小男孩嘉林听了咪咪这段话是什么反应。然而,我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在咪咪和嘉林的对话内容中,我竟然模模糊糊地发现了某种自己的对应物。

如果我们早一点认识双胞胎瓦格纳和小瓦格纳,他们一定很快就能把“三流作家”这件事解释得非常缜密完美。

瓦格纳比小瓦格纳早两年来到中国。他们自小感情很好。在小瓦格纳还没办完手续来到中国时,瓦格纳在窗台上种了一盆绿色植物,辛勤栽培,施肥,浇水。

“它最近长得很好。”有一阵子,他会这样兴奋地告诉我们。

“它这几天有点问题,叶片发黄,没有精神。”还有一段时间,他显得忧伤而又迷惘。

再后来,他比较完整地总结了这盆绿植的神秘之处:“它代表着小瓦格纳的未来,以及我和小瓦格纳共同的未来。”

我们私下偷偷议论,认为此种行为有着迷信的嫌疑。但也有人加以纠正,说:“这是瓦格纳的信仰。”

当终于有一天,双胞胎瓦格纳和小瓦格纳同时出现在蓝猫酒吧时,我们都已经完全忘记了瓦格纳窗台上的那盆绿色植物。看上去,他们真的很像那种同根生长的植株。瓦格纳微笑着,向左边歪着头;小瓦格纳则同时微笑着,用右手托着自己的腮帮——在生命最早的时期,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这个世界,其间相隔十分钟。

“你必须承认,”瓦格纳看着小瓦格纳,“我要比你更加懂得这个世界。”带着那么一点滑稽,以及得意扬扬。

我们都很喜欢瓦格纳和小瓦格纳。只是觉得他们不太像德国人。虽然典型的德国人是什么样,我们并不能给出精确的答案。

瓦格纳的中文一般。发音吐字、用词造句如同一辆老旧而扎实的机器。令人惊讶的是小瓦格纳的语言能力,大约用了半年时间,他就基本掌握了汉语;与此同时,相对于一直单身的瓦格纳,小瓦格纳很快就与一位中国姑娘交往了起来。

“在你们中间相隔的那十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有时候,我们会和他们如此这般开开玩笑。

蓝猫酒吧周四的默片俱乐部活动,瓦格纳和小瓦格纳几乎每次都参加。有一天,在歌手咪咪结束了她的钢丝高音以后,我们开始聊天说笑话。下面这件事是咪咪的吉他手说的,大致的意思是:

一个老太婆念六字大明咒功夫很深,身体乃至房屋都会发光震动。有一次,一个陌生人听她念咒。她念了,闭目,倾神……但是念完以后,陌生人说:“你念错了。”并且纠正她说,“不是念‘牛’,而是念‘吽’。”老太婆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从此以后用正确的发音再念。然而,奇怪的是,身体和房屋再也不发光震动了,再也不会出现那些殊胜的场景了。

小瓦格纳大致听明白了这个故事。然后辗转讲述给瓦格纳听。

瓦格纳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浮现出笑意。

他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如同旧式大卡车驶过清晨初露的街道般,说:“这个故事在说什么?”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自己把话说下去:

“我理解她,那位女士。她在念那些字词的时候,她的感受,就像——”说到这里,他伸出手臂搂住了旁边的小瓦格纳,“就像我窗台上的那盆植物。我看着它,头脑里浮现出小瓦格纳的形象。如果那时有人打断我,告诉我,它和小瓦格纳完全没有关系,我相信,它立刻就会死去。”

德国外教小瓦格纳和小美是在徐世钧的“独尚”画廊相识的。小美是我开设的那些专栏版面的美术编辑。小美的精神世界很像歌手咪咪:强硬的意志力时不时拔地而起;而身形则多多少少与我相似:小骨架,杨柳腰,给人一种娇媚的错觉。

小美对于小瓦格纳的描述大致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在断断续续的聆听中,我理解为小美的共鸣、好奇及困惑。这三个部分都可以通向“爱”,当然,也可以随时转向或者回返。就像我们曾经经历的所有情感一样。

第一个部分:小美和小瓦格纳,他们两个都无比热爱马塞尔·杜尚,那位法国艺术家。与此同时,同样热爱这位20世纪实验艺术先锋的,还有画廊老板徐世钧。你猜对了,“独尚”就是杜尚的谐音。

小美回忆说,她和小瓦格纳第一次相遇,是在画廊一楼的角落。旁边墙上则是杜尚那句著名的话:我一生一点遗憾都没有。真的没有。

“您的一生有遗憾吗?我的意思是:迄今为止。”

小美说,当时是小瓦格纳首先向她提问。当然也不排除发问的人是她自己。然后,他们都笑了。因为知道这问题其实无解。

他们交换了对于杜尚和艺术的看法,结果惊人一致。两人都极其欣赏杜尚那种非常轻松、基本温润的风格(甚至当它表现在矛盾以及对立中)。这个人从来没有奋力制作,或者迫切需要去表达自己,从来没有那种需要——小美认为这种姿态很牛。当然了,我知道这其实暗合小美孤傲的内心,她一直认为报社美编的职位配不上自己……然而小瓦格纳热烈而诚挚的附议,让两人很快引为知己。而这本身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第一次相遇就以杜尚作为背景,暗示了这种关系的独特,以及具有不可预测的延展性。

第二个部分:小瓦格纳告诉小美,来中国以前,他原先任教的一个学院因为经济问题倒闭了。然后,有一段时间,他混迹于(当然,他没有直接使用这个词)柏林一些私人画廊。通常年轻人会占据那些地方,他们是自由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乌托邦分子。

小瓦格纳接着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一段时间以后他决定离开,因为“与艺术家相处太复杂了”。

这个部分是小美不太明白的。因为她认为艺术家的特色以及优点之一,就是简单。

第三个部分与现实有关。

他们相爱了。两人都有些惊愕、困惑,但又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非常严肃的一个问题。虽然他们共同的偶像杜尚,他很早就认识到,人不应以太多的重压拖累他的生命,诸如忙碌的工作、妻子(丈夫)、度假屋、轿车等,但是,在这个阶段,杜尚的光芒很快退去了。

接下来,形象与气息代替逻辑站到了前台。

有一段时间,代替了瓦格纳,与小瓦格纳同时出现在蓝猫酒吧的,总是小美。他们坐在以前双胞胎坐的座位上,背对着我们。但即便背影也洋溢着微笑。那些甜蜜的下午、黄昏及夜晚,哥哥瓦格纳或者姗姗来迟,或者完全缺席,也有那么几次,他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小声说话,突然又爆发出一阵掀翻屋顶般的大笑。

应该是画廊老板徐世钧干的事吧。有一天,徐世钧照例穿着粉红色带绿条子的衬衫;我照例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他的斜对面,苦思冥想我的专栏。就在这时,瓦格纳一个人出现了。

点头招呼寒暄以后,我听到了徐世钧的声音:“您窗台上种的那盆绿色植物,最近……怎么样了?”

孤独让人清醒而智慧。那是瓦格纳逻辑思维最清晰的一段时间。

我甚至有机会偷偷向他请教非常抽象的问题。

我向他倾诉我的困惑。我知道我的写作几乎从不触及本质;我的所有文字都极难带来快感;我并没有企图撒谎;我尽可能保证文字的优美(多多少少,它们能慰藉我)……但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三流作家。

“什么是三流作家?”

瓦格纳用了很长时间才听明白大致的意思。但他的回应相当迅速。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等待着我提出类似的问题。现在,好了,我问了,他缓慢而坚定地给出答案。

“三流作家书写世界的虚相,比如说,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温暖,我们马上要在午餐时享用美味的食物,心里想着:某人爱着自己啊。那种感觉,美丽、忧伤而又甜蜜。”

我若有所思。

“二流作家书写世界的真相。通常来说,它们整体扭曲、怒目、寒冷。”

“比如说呢?”我小声地提问。

“比如说,我是德国人。我住在柏林的时候,几乎每周末都会去市中心的浩劫纪念碑……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么,一流作家?”

瓦格纳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灿烂地微笑着说:“我窗台上的那盆植物!”

是的,从头到尾,我都没弄明白徐世钧的那段话究竟指向谁——

“你可以写无产阶级的小说,也可以写资产阶级的小说,但绝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小说。”

无论你是几流作家,都能听出其中掺杂着讽刺的意味。然而讽刺、荒谬也好,黑色幽默也罢,都不像丝绸锦缎般光滑。至少,我承认,我是被刺痛了的。就像歌手咪咪转述她和小男孩嘉林的对话,电影里那些肉体沉睡在培养皿中、感受着电脑幻景的人类……

我的本能差点让我脱口而出:“你在说谁呢?!”

我的理智阻止了这样的行为。

我转身假装和其他几位报刊专栏作家聊天说笑,我假装没有听到徐世钧的话,或者没有听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这样就好多了,就容易多了。和暮生、雾生和桔生说说笑笑,他们也乐意和我说说笑笑,尴尬难堪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更何况还有歌手咪咪,她用嘹亮的歌声及一记响亮的定音鼓,锁定了我们几个三流作家暂时的胜局。

当然,我其实是希望了解真相的。但不是在如此公开难堪的场合。而是私底下,偷偷地、顾及体面地交换意见。

但是,没有时间了。

因为这些年所有人生故事的最大转折,都可以用以下这句话来概括:

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流行病来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徐世钧,是在蓝猫酒吧的告别之夜。那天晚上,歌手咪咪的歌声有着一把钢丝一把眼泪的效果。蓝猫酒吧里灯光交织、幻灭、闪烁,非常迷离莫测。突然,我看到有个身影在门口一闪,忧郁的侧影。

徐世钧?

我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唱完歌以后,咪咪在我身边坐了会儿。她告诉我说,刚才那个一晃而过的应该就是徐世钧。徐世钧今晚确实来了。

“‘独尚’画廊破产了。你不知道吗?”咪咪从随身小包里取出口红,轻描淡写地在嘴唇上画了两下。

或许,我脸上表现出的惊讶反而让咪咪吃惊了。

“这很奇怪吗?”她瞪大了眼睛问我。

“这不是早早晚晚会发生的事吗?”她看着我,眼睛瞪得更大了。

报社美编小美也在那个晚上出现了。她一个人,旁边既没有小瓦格纳,也没有瓦格纳。

她脸色不太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小美告诉我,就在昨天,小瓦格纳把瓦格纳窗台上的那盆绿色植物搬回了家,准备观察两到三天。

“为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感觉奇怪,简直奇怪极了。

小美说,大流行病来了,瓦格纳和小瓦格纳不得不重新认真考虑他们的将来。而因为她,小美,这一次,他们产生了分歧。

瓦格纳想要离开。

“回柏林吗?”

小美摇了摇头。

小美说,瓦格纳和小瓦格纳,这弟兄俩一直有个约定,如果有合适的时机,他们会相伴去一个气候寒冷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一年、几年,或者度过他们的余生。

“寒冷的地方?为什么?”我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小美继续解释。瓦格纳和小瓦格纳一直希望非常严肃地思考一些问题。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而他们一致同意:让人清醒而智慧的不仅仅是孤独,还有气候和温度。

“他们说,有人考证过,热带地区出不了哲学家,温带地区可能也不适合深度的哲学思考。”小美满脸愁容。

至此,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小美的伤感与忧愁。同胞出生的瓦格纳和小瓦格纳,遵循他们原先的约定,在这个变动的时间点上,他们会一起去地球某处的寒冷之地。但是,现在,小美出现了,她横亘在瓦格纳和小瓦格纳之间,横亘在她和他们的未来之间。

小瓦格纳面临着艰难的选择。

“他要观察那盆绿色植物做出抉择吗?”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是的。”小美极其认真地回答。

大约三天以后,我参加了送别瓦格纳的最后一餐饭。

瓦格纳、小瓦格纳、小美、小美的家人……大家围坐在了一起。

那天烹饪晚餐借用的是小美家的厨房,厨师这个角色则由瓦格纳和小瓦格纳共同承担。

晚餐的主菜是牛排。当那几块大约五厘米厚度、表皮微焦、中心粉红的牛排,颤巍巍、香喷喷地端上桌时,天哪,我的潜意识飞快地转动、呈现、喷薄。

还记得歌手咪咪和我的那次聊天吧,咪咪和她的小男孩嘉林,他们一起看的科幻电影里就有这么一段。也是大约这种厚度的牛排,表皮微焦,中心粉红,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电影里那位人类反叛者塞弗叉起了牛排,说了这样一段话:“我知道这块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当我把肉放进口里,母体会告诉我的大脑,这块牛排既多汁又美味……九年苦日子啊,你知道我学到了什么?无知是福!”

塞弗想回到母体虚拟世界的理由有很多,那块牛排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然而,我的联想也就到此为止了。瓦格纳最后的晚餐仍然还是充满了不舍、微笑、爱以及流动的能量。并且很快、最终发展成了瓦格纳和小瓦格纳的单独交流。我们知趣地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这对即将分别的同胞手足。而他们也极其自然地无视了我们。就如同关于哲学思考的无数比喻之一:从生活必需品束缚中醒来。

有些必需品是无法脱离的。比如说长途旅行的飞机。

我、小美、小瓦格纳一起送瓦格纳去了机场。

“十分钟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那天是我开车。在路上,为了缓和多少有些伤感的气氛,我不断地开着玩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玩笑总是向着让事情更伤感、更无法解释的方向而去。

瓦格纳站在国际出发通道口,向我们挥手。他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所以,真正的告别时分,我们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在那个时刻我们是一致的:不仅是瓦格纳,我、小美、小瓦格纳都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

小瓦格纳选择了神秘的启示(谁也不知道,在那两天,在那盆绿色植物上他观察到了什么),他选择了留下,与小美在一起。而比他大十分钟的瓦格纳,则飞去了一个遥远、荒寒而孤独的岛屿。小美说了好几次,但我仍然很难记住它的名字。当然,最终我还是记住了。那是一个很长很奇怪的名字:南乔治亚岛和南桑威奇群岛。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遇到小美和小瓦格纳,也没遇到歌手咪咪,破产老板徐世钧,或者专栏作家暮生、雾生和桔生。我们常去的地方都关门了。非但如此,很多人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这种改变经过叠加再叠加,让事情和人物变得模糊了,也不那么迫切了。

只是有两件事情,我仍然是印象深刻的。

其一,有一天下午,我心血来潮地查了资料。关于南乔治亚岛和南桑威奇群岛。资料很清晰地告诉我,它是英国在大西洋南部的海外属地。该属地由一连串既偏远且荒凉的岛屿组成,属寒带海洋性气候,年平均气温低于0℃。

其二,又一天下午,我听到外面的小巷有花农的叫卖声。

我无比兴奋地推门而出。

在这个古老行业的偶然呈现时分,我精心地挑选了一盆很小很小的绿色植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窗台上。

朱文颖,1970年生于上海,现居苏州。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深海夜航》《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戴女士与蓝》《高跟鞋》《水姻缘》,中短篇作品《繁华》《浮生》《重瞳》《凝视玛丽娜》《俞芝与萧梁的平安夜》《分夜钟》《春风沉醉的夜晚》《一个形而上的下午》《桥头羊肉店》《日暮黄昏时分的流亡》,散文集《我们的爱到哪里去了》《避免受到伤害的途径》《必须原谅南方》等。被中国评论界誉为“江南那古老绚烂精致纤细的文化气脉在她身上获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俄、韩、德、意等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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