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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什刹海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一鸣 点击:

壬寅年八月十六日夜,我与来自故乡的三位好友相约,同游什刹海,意欲一揽湖上胜景。

我们在后海野鸭岛码头登上一艘脚踏船,欸乃一声,小船划入辉映着漫天星光的湖水之中。

时维仲秋,天朗气清,空气中透出一股子清冽甜润的气息。放眼四望,后海和前海岸边灯光闪烁,流光溢彩,红的点、黄的点、绿的点,连成直线、斜线、弧线,勾勒出五颜六色的三角形、四边形、多边形、圆形,组合成闪闪发光的柱体、锥体、球体,装点着飞檐的建筑、尖顶的亭子、卧波的桥。近岸的湖水中,倒映着岸边的灯火,湖心则水光潋滟,泛着多色的波痕,游船行处,湖水发出含混的呢喃。

一轮圆月,静静悬在什刹海的上空,朗照着这座湖、湖上的船、船中的人。

什刹海名自何来?

考其名称,在金称白莲潭,元时唤积水潭,明朝始作什刹海。什刹海之名,或言以其周边曾有十座“刹”而得名,捻指算来,净业寺、广化寺、龙华寺、慈恩寺、观音寺、汇通祠、三官庙、火德真君庙、广福观、灵宫殿等,确有十座之多,然有学人予以否定,称将佛界之寺、道家之观混杂并数不合规范,此论不可取;或曰湖名本是“十岔海”,后演化而为今名,观其周围“岔道”,即有鸦儿胡同、大金丝胡同、小金丝胡同、北官房胡同、南官房胡同、大祥凤胡同、小祥凤胡同、三不老胡同、棉花胡同、花枝胡同、羊角灯胡同、石碑胡同、鼓楼西大街、白米斜街、马尾巴斜街……确乎有不止“十岔”之众,此为坊间一说,似有几分道理;或说它本名“十汊河”,且考证有据,清朝诗人端木埰的《碧瀣词》中就有一首描写什刹海的词作,题目为《绿意·十汊河观荷醵饮》;或讲其名乃由“石闸海”语音化来,该说言之凿凿,清末名家张之洞即有诗作《晓起至石闸海看荷花,奇克坦泰观察邀入水轩置酒,素不识主人,赋诗谢之》。众说纷纭,但有一说认同度相对较高,即明万历年间,后海西岸曾有“什刹海寺”,明代刘侗、于奕正在其名作《帝京景物略》中称“京师梵宇,莫什刹海若者”,可见该寺声名之隆,湖泊以紧临名剎命名,的确符合取名常理。

什刹海何以形成?这要追溯到一千七百年前的三国时期。彼时魏国征北将军刘靖驻守蓟城,“登梁山以观源流,相湿水以度形势”,后委派干将丁鸿率领千名军士,修戾陵堰,导高梁河,开车箱渠,引水灌溉万顷农田,水系于此洼地积聚成潭,终成汪汪一湖。七百五十年前,时任元都水监的郭守敬,引龙泉山白浮泉之水,导入翁山泊(今昆明湖),汇入积水潭,使其水势更为丰沛。郭守敬又耗时一年,规划修治大都至通州之运河,联通积水潭与京杭大运河,这里从此成为京杭大运河漕运终点码头,遂成就一时繁华。史载1293年七月,忽必烈从上都回到大都,路过积水潭,见其上“舳舻蔽水”,“大悦”,乃亲赐河名“通惠河”。

遥想当年,这里是何等气象。什刹海周边处处舞榭歌台,酒肆里人声鼎沸,店铺中熙熙攘攘,街巷间人头攒动,一派喧腾热闹景象。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使得外国人“往来互市,各从所欲”,波斯的地毯、大食的异药、新罗的檀弓、吕宋的烟草、天竺的郁金香……自色自形,总总林林,在这里获得交易。到了夜晚,散落四边会馆灯火通明,诗酒唱酬,弦歌沸天,波斯语、马来语、高棉语、朝鲜语、英语、俄语……不绝于耳。而前海、后海、西海里,帆樯如林,灯晕如雾,光影成流,千帆往复,不舍昼夜……

时光到了明代,什刹海不复是漕运码头,但仍不失其繁华昌盛。

《帝京景物略》中描绘了什刹海的独特景致:

水一道入关,而方广即三四里,其深矣,鱼之,其浅矣,莲之,菱芡之,即不莲且菱也,水则自蒲苇之,水之才也。北水多卤,而关以入者甘,水鸟盛集焉。沿水而刹者、墅者、亭者 ,因水也,水亦因之。梵各钟磬,亭墅各声歌,而致乃在遥见遥闻,隔水相赏。立净业寺门,目存水南。坐太师圃、晾马厂、镜园、莲花庵、刘茂才园,目存水北。东望之,方园也,宜夕。西望之,漫园、湜园、杨园、王园也,望西山,宜朝。深深之太平庵、虾菜亭、莲花社,远远之金刚寺、兴德寺,或辞众眺,或谢群游矣。

可见,彼时什刹海水之清、莲之茂、鸟之盛,沿岸名园之多、香火之旺、游人之炽,果然不负“城中第一佳山水”之盛名。

《帝京景物略》中还叙写了什刹海四时不同之风情:

岁初伏日,御马监内监,旗帜鼓吹,导御马数百洗水次。岁盛夏,莲始华,晏赏尽园亭,虽莲香所不至,亦席,亦歌声。岁中元夜,盂兰会,寺寺僧集,放灯莲花中,谓灯花,谓花灯。酒人水嬉,缚烟火,作凫雁龟鱼,水火激射,至萎花焦叶。是夕,梵呗鼓铙,与宴歌弦管,沉沉昧旦。水,秋稍闲,然芦苇天,菱芡岁,诗社交于水亭。冬水坚冻,一人挽木小兜,驱如衢,曰冰床。雪后,集十余床,罏分尊合,月在雪,雪在冰。

试想夏日伏天,瓦蓝晴空、烈烈灿阳下,什刹海边“日月旗”飘扬,鼓乐齐鸣,湖中岸上,几百匹骏马,或鬃毛飞扬、昂首望天,或低眉垂眼、自在静默,或翘首嘶吼、跃跃欲试,或纵情湖水、欢实腾奋,这是何其美妙一幅画境。而七月十五中元之夜,什刹海中水火激射,花灯明亮,寺庙里鼓铙清亮,梵音凌云,酒馆里接杯举殇,矫手顿足,好不酣畅。而深秋时节,金灿灿芦苇随风飘摇,白色苇穗如烟如雪。到了冬天,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月光照雪,雪凝成冰,一个空明澄澈、晶莹剔透的冰湖世界,诞生在京华寒夜的梦里……

“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谁说的? 一语道尽什刹海冠绝京华的神采风韵。

恋上一座湖,便想和它住。当清朝遇上什刹海,亲王大臣们的梦中就有了这片大水。

坐落于前海西沿的恭王府,占地千亩,其规制宏大,气象非凡,极尽富丽堂皇,曾相继作为大臣和珅的宅邸,庆郡王永璘、恭亲王奕訢的王府。和珅一度权倾朝野,永璘是皇帝之子,奕訢掌握朝廷实权20余年。岁月兀自流逝,楼台水榭犹在,恭王府几代风云人物早已化为云烟;雕梁画栋几度剥落,这座古老的园子看到了一个王朝渐行渐远的苍凉背影。

想那和珅,既是乾隆皇帝的宠臣,又是权臣,更是奸臣。他官拜军机大臣首辅,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位,呼风唤雨,何其威风,但他却心中无国,弄权当朝,贪赃枉法,成为绝代巨贪大佞。“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看那高堂、廊舍、花园、假山、湖石、池塘,都已成为和珅骄奢淫逸的见证,遍布王府的百“福”也不能拯救他终罹大祸的宿命。历史铁律从来如此刚性,日光不曾被暗夜窒息,什刹海边每天升起的太阳,总是纯净如洗。

当然比起恭王府,我更流连后海边的醇亲王府。爱这座王府,不为这里曾经出了两个皇帝、一个摄政王,打动我心的乃是纳兰容若一人而已。三百六十八年前,纳兰生于京师,他自幼饱读诗书,颖悟过人,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中举人,十九岁会试中第成为贡士,二十一岁殿试以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他不仅文才出众,而且文武兼修,五岁即习骑射,此后长期担任康熙御前一等侍卫。纳兰之得我心,在于他的真性情也,他是一位真正的多情佳公子、人间惆怅客。他侍老至孝,母亲生了重病,他“衣不解带,颜色黧黑,疾愈乃复。”可见其孝心之真,亲情之诚。他重情重义,夫人难产去世,纳兰断肠之音由此而起,一首《青衫湿·悼亡》道尽柔情: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面对夫人的离世,诗人清泪滴滴,柔肠百转,伤心到了无限,自责到了极点,痴情无所寄托,倾诉之声凝绝。沉痛之情,何以表达?短词一阙,令人潸然。

再看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窗外肃杀的西风肆虐,落叶萧萧,残阳如血,诗人独自置身其间,不仅体感凉风嗖嗖,而且心也凉透。明明注定“独自凉”,无人念及,却无端生出“谁念”的诘问。一个人孤寂神伤,哪堪重负?更想起当初历历温情往事:诗人酒后沉睡,妻子行动轻轻,唯恐惊扰好梦;更有夫妻以茶赌书为乐,以至茶泼于地,满室生香。昔日的雅趣、和谐、温暖,与当下的凉风、黄叶、残阳对比,便陡然生出巨大鲜明的反差。“当时只道是寻常”,明白如话的七个字,却载着多少沉痛、多少忆念、多少酸苦、多少追悔、多少忧愁!

对母亲深情如斯,待妻子情真如斯,与同道朋友亦如是。纳兰交友以性情相投为念,绝不趋炎附势,所交“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而且,他对朋友仗义疏财,至性至情,面对好友吴兆骞突然离世,严绳孙辞官归去,他满怀惆怅,挥写一首《夜合花》: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谁料,这首词竟成纳兰绝笔。

1685年暮春,他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而后一病不起,七日后溘然而逝,年仅三十岁。这位天分绝高的“国初第一词手”、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就这样匆匆离去,但他的词作载入了文学史,吟咏于讲坛、诗会、逆旅、行舟之中,他的传说与什刹海永在,那湖水的层层涟漪中混合着他的低唱,那碧波的呼吸里有着他的清音……

我们的脚踏船从后海驶往前海,远远便看到银锭桥上游人如织,桥的下方,桥拱与水中倒影组合为一个立面的圆形。此时,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湖中晃着一团月影,桥下立着一面圆镜,沉浸在清凉玉色清辉中,人不仅神思恍惚,如幻如梦。

这银锭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因形似银锭而得名。当年住在附近的明代大学士李东阳,有一次畅游积水潭慈恩寺后,曾登上银锭桥远眺西山,吟成《慈恩寺偶成》一诗:

城中第一佳山水,世上几多闲岁华。

何日梦魂忘此地,旧时风景属谁家。

林亭路僻多生草,浦树秋深尚带花。

犹有可人招不得,诗成须更向渠夸。

“城中第一佳山水”,当为诗人对什刹海和银锭桥的至高评价。

明代《燕都游览志》也描绘了银锭观山的壮景:“银锭桥在北安门海子桥之北”,“桥东西皆水,荷芰菰蒲,不掩沦漪之色。南望宫阙,北望琳宫碧落,西望城外千万峰,远体毕露,不似净业湖之逼且障目也。”进而称银锭桥为“城中水际看山第一绝胜处也”。至于现代,由于高楼入云,大厦耸立,“银锭观山”在许多年中只能写在书本中,活在想象中。令人惊喜的是,2021年,随着一座大楼的拆除,银锭观山的景观视廊终被打通,秀色如黛、蜿蜒清俊的西山山脊,重新映入凭栏西望的人们的视野中。

银锭桥之有名,还与历史上一个重大事件有关。

1907年,同盟会相继发动镇南关起义、河口起义,均以失败告终。特别镇南关起义告败后,满清政府恼羞成怒,将革命军及送枪送水群众全部屠杀,血流数十里,惨不忍睹,同盟会会员情绪日渐消沉。1910年,汪精卫决心以一死激励革命,于是邀黄树中、喻培伦、黎仲实等前往北京从事暗杀活动。汪精卫等人初拟行刺庆王奕匡和贝勒载洵、载涛,均未得手,最后确定以炸弹刺杀摄政王载沣,遂于银锭桥下实施埋弹,不料行动时为人发觉举报,汪精卫、黄树中被捕。汪精卫本是抱着必死信念来京,他给胡汉民信中说:“此行无论事之成否,皆必无生还之望。”“弟虽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也”。

在狱中,汪精卫作诗歌《慷慨篇》表明心迹: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这当时的革命青年决意以精卫填海之志,践行自己的信仰信念,那怕掉头,亦不足惜。“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成一时名句。

人是会变的,谁曾料到曾经的意气风发的革命才俊,最终却成为可耻汉奸,慷慨悲歌,终沦为笑柄。他的肉体没死在满清刀下,灵魂却死在累累汗青之中。汪精卫发表艳电投降日寇后,时任上海《大美晚报》主编朱惺公将其当年诗作添字为诗,“当时慷慨歌燕市,曾慕从容作楚囚。恨未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予以极尽讽刺。近日上网浏览,发现网友“红尘怡梦”亦改诗评说汪氏:“慷慨前半世,弃楚投倭酋;引狼成巨孽,终负少年头。留得污名在,残躯付东流;青史光不灭,夜夜照新愁。”可谓鞭辟入里,切中肯綮。人的历史最终由自己书写,过去辉煌不代表永远辉煌,一时英勇不代表永生英勇,大节不可夺,临难不能苟,世人不可不察也!

正思忖间,猛听得岸边哪间酒吧传来一阵扬声器的巨响,紧接着是吉他急雨般扣人心弦的拨动声、连绵不绝的进行军式小鼓声、纯厚深沉的贝斯声、高亢辉煌嘹亮的长号声,随着架子鼓紧张而激越的噼噼啪啪——咚的敲打声,一个高亢嘶哑苍凉的声音突出出来:

一条路要走多长才能抵达远方

一首歌要唱多久人们才不会遗忘

一条河要绕过多少多少高山多少峡谷

才能看见海洋

或许我们追求了一生

仍要从追求本身寻找

或许答案不在远方

……

歌迷狂呼伴唱的声音时而噪杂,时而整齐,热烈而响亮。

什刹海四岸的灯光明灭闪烁。

几条小船静静泊在月光中。

李一鸣,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著名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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