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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3年第3期|麦家:在病房(节选)

时间:2023-05-2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麦家 点击:

导读

2023年,《花城》全新改版,重点推出新栏目——麦家专栏“弹棉花”,且当一个弹棉花的人,弹心灵之弦,将旧胎翻出新意。

本期短篇小说《在病房》讲述了一个病房里的小故事。小护士小濮第一天上班报到,热心肠的徐护士长亲切接待她,因为熟知小濮的情况,徐护士长向小濮耐心地讲解工作基本要求,带她熟悉病房和工位,展示了一位护士长的专业形象。但当她们进入病房之后,事情发生了逆转。

在病房

麦家

“你的姓念Pú吗?仆人的仆。”

“嗯。”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濮。”

“嗯。”

“我是护士长,姓徐,双人徐。”

护士长四十六岁,圆盘脸,一米六八的身高,端着一对暖烘烘的胸脯,架着一副松开的胯骨,囫囵比小濮大一号。她面色红润,散发出一种满足的热量,像刚从太阳底下回来,或是饱含熟透的汁水。两片方嘴唇更红,红得老实了,反而没光泽,红光都被吸进去,不洋溢,像包了一层哑光的清漆。她唇形精致,唇面厚实、饱满,不说话时,上下唇合拢,看上去见方的,像一枚印。这唇口吐出的声音和调儿,倒是轻快、明亮,与年纪和身板有点不称,显年轻。

“我想组织上已经告诉过你的工作是什么。”

“嗯。”

“欢迎你,我们很需要你。”

“嗯。”

护士长看着小濮,希望她抬头看自己。对方一直低着头,咬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好像为一个个“嗯”字绷紧神经,等待发令枪一样紧张不安,时而嚅着。

护士长似乎是为了验证发令枪的效力,又抛出一个问题:

“你是自愿来的吧?”

“嗯。”

虽略有迟疑,但配着点头,也补得上迟疑,不容置疑。

护士长绽出笑颜,上前一步,说:

“好,既然是自愿来的,我们就更欢迎了,欢迎你。”

伸出一只手,握住一只手。手冰凉,冰得烫手。护士长仿佛真的被烫着了,下意识地放手。意识到不妥,又连忙伸出双手握住对方——小濮——的两只手。两只手一样冰烫,若附了一层冷寒的风霜。窗外,虽然吹着腊月的风,但并不寒冷。这里的风,夏季是潮热的,像有一层膜,附在身上,又咸又涩;冬天是干爽的,因为风总是和阳光一起来,像是阳光照出来的,像月光一样轻盈、干净。

护士长把她的两只手合在一起,搓着,仿佛要搓出温度。

“哎,你的手又小又软,很适合从医呢。”说着,双手沿着她一对手臂向肩膀移,一下下拍着,一边笑道,“小手当大夫,大脚当车夫。看来你天生是我们医院的人,你来对地方了。”

说这些话,带着笑,拍着手,护士长是诚心想搓热她。身子和心肠一起热。她确实也热了,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乌黑的眸子里滚出,翻着跟斗滚下,瞬间脱底,自由落地。护士长本想放手,挪开步,去工作台取一块四叠层的包扎纱布让她擦泪。但看到她乌黑的双眸已被哀怜和恐惧撑破,临时把松开的双手又合拢,把她纳入怀里。

预备让她趴在肩头哭一场的。她却不哭,空着双手,垂落着。甚至头也空举着,挺着脖颈,翘着下巴颏儿,不趴下。只是肩膀略有耸动,一松一紧,似在抽泣。这样不上不下的,僵的。怎么回事?是怕泪水弄湿我的衣服?还是……还是……护士长心里纳闷,到口的安慰话也僵在喉咙里,如鲠在喉。

隔壁有人在哼哼,空气里飘来双氧水的味道,混杂着金属磕碰的脆响。护士长想得到隔壁在做什么,甚至知道是谁在替谁做什么。却不知道眼前,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她知道小濮的来历,见面之前想过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但现在的情况和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心里有点乱,手慌得很,不知该松开,还是更用力地抱紧。

“如果你后悔……不想要这份工作,我可以向组织上反映。”

“不!”

像碰了她身体私处,她从护士长怀里弹出来,也放出目光,神经质地迅猛,过度地防卫。这是她第一次用嘴巴出声,也是第一次把目光投进护士长的目光里。四目相对,护士长也是第一次觉得她乌黑的瞳仁里不仅含着泪水和恐惧,也含着她双手的酷冷,刻着戒心和决心。

这时,护士长才觉得,刚才应该松掉手,甚至根本不该去抱她。她在心里说,不该去握她手。她怪自己,这是立场不坚定,斗争觉悟不高,爱憎不分明。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也骂了一句对方:神经病,你以为你是谁!

“那好吧,跟我走。”

“我要工作。”

“就带你去工作。”

护士长回到预设的立场,挺起胸,迈开大步,目不斜视,从对方面前走过,向前走去。她如被吸走似的,步步跟紧,出门,穿过昏暗的走廊,上楼。二楼过道更昏暗,几乎是黑暗,一下把护士长的白大褂衬托出来。两人默不作声,只有老迈的木头楼板吃力地吱嘎响,铺张蔓延出一份呜咽的不安。

越往里走,护士长走得越快。她——小濮——觉得胸口被一种下坠的恐惧压迫着,脚底越来越空,步子越来越碎,两人间距渐行渐大。啪的一声,小濮以为是自己心脏爆了,其实是护士长按亮了路灯。灯光下,护士长的一身白,变得更让人目眩,因为走得越发快了,像要甩掉她。

行至走道尽头,白影倏忽消失,没有任何过渡,仿佛切入墙体,鬼得很。

其实是踅入一个门框里。

门敞着,可以径直入门。上级规定,这里要时刻有人守着,但没有人乐意跟死人守在一起,再说死人也不需要。上级犯官僚主义错误,不体恤民情,就别怪下面弄虚作假。敞开门是作弊,造假,给人感觉里面有人——没人也有人,只是刚走一会,去厕所了。冠冕堂皇的说辞可以扳倒纪律。

小濮站在门前,打量门里,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但看到的只有护士长一人,她已经拉开方凳,在桌子前坐下,忙着收拾桌面,对发自里面的说话声置若罔闻。说话的人一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护士长一直不理会,好像那是只说给小濮听的,于她是烦人的噪声,要用心抵制的。

“进来。”

“来啊。”

“过来啊,这就是你的工作岗位!”

护士长敲敲桌子,提高嗓门说。桌上有一部黑色底座的方形电话机、一个竹子笔筒、一瓶插着蘸水笔的墨水、一本摊开的书、一副听诊器、一只盛着半杯白水的白色搪瓷杯、一把带柄的木梳。桌上最大的摆件,是一个黑色皮革包制的三隔层文件架,分门别类架着各类书刊、文件夹、档案袋、笔记本等。其中两本字典一样厚重的大书,醒目地独占一层,像是“镇架”之宝。

护士长先把木梳夹在书里,和搪瓷杯一起推到一边,然后拉开一只抽屉,把听诊器放进去。又拉开另一只抽屉,取出一大一小两个本子。大本子套着红色塑料封皮,是特殊病员的护理日记本;小的是医院常见的病历本。

“你念过书吧。”

“嗯。”

“情况都在这里,你先熟悉一下。”

“嗯。”

“先看病历,再看护理日记。”

“嗯。”

“以前学过护理吗?”看到摇头,护士长说,“没关系的,我会安排人来教你,很简单的,就是服侍人,没什么技术,只要肯吃苦就可以。”

“嗯。”

两人隔着桌子,一站一坐,面对面,脸上洒满灯光,映着桌面的反光。桌子是一张老式写字台,笨重、破旧。也许是要掩盖破绽,也许是要体现病房特色,桌面铺着一张对好尺寸的白床单,上面压着一块齐尺寸的玻璃。桌子居中而摆,正对着吸顶灯,玻璃便又照出一盘白亮的底灯,水中月一样的,响应着顶灯,将两人面对的脸照得亮堂。室内的自然光其实很差,因为桌子背后,也是护士长背后,立着一面三个折面均打开的屏风,隔板一样的,隔掉了窗户和从窗户照进来的自然光。屏风一头抵着墙,一头留出一个过道,可以往里走。里面做什么用,不知道,只看见过道口子里,立着一个衣帽架,从屏风背后探出三个龙嘴形钩子,一个钩子挑着一顶女式软军帽,亮着一颗红五星,闪出光。红五星的视线正好冲着墙上一幅彩色新年画,画的是珍宝岛著名战斗英雄孙玉国头部负伤依然冲锋陷阵的英勇形象。画下面是年历表,有不少日子被做了标记。一度,护士长的目光盯着这些标记,好像在确认什么。

这是一个套房,里外两间,套着门,亲密无间。刚才进来后,小濮注意到说话的人在里屋。这会儿她站在写字台前,面朝护士长,背向着两扇门:刚才进来的大门(双开门)和通往里屋的套门(单门)。套门虚掩着,里面始终不见一丝动静——仿佛根本没人没影,没活物。但说话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直以一个不离不弃的腔调不绝于耳。小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觉得声声入耳。不,是声声钻入后脑勺——后脑勺仿佛裂开了,风正丝丝灌入,令她的后背后脑、心坎心尖,阵阵发冷,陡生恐惧。恐惧使她变得莽撞。

“是谁在里面说话?”

“什么谁?谁也不是,是收音机。”

护士长笑道:

“你太紧张了,人和收音机都不分了。”

“收音机?”

“是。我们谁也不会说他的话,只有靠收音机说。走,带你去看看他。”

护士长立起身,迈开步,从她面前走过,领头往里屋走。

推开门,收音机的声音更大了,眼前却是一团黑。“见鬼,干吗拉上窗帘,难道还怕他睡不着。”说着,护士长没有去摸开关开灯,而是走进黑暗,直接去拉开窗帘,顺便关掉收音机。

收音机就置于床头柜上,一尺见方,桃木面板,镶着茶色玻璃,扣着一对黑色旋钮,尊容端庄,有一股不容轻慢的骄傲之气。为了让病人晒得到阳光,病床被尽量往窗边移,只空了一个床头柜的宽度。床头柜几乎抵着墙角,夹着收拢的窗帘,窗帘压着比柜面小不了多少的尊贵的收音机,使之很有一种被挤兑、被奚落、被压弯了腰的屈服感。窗外并无阳光,但房间里如注满阳光似的白亮。因为房间里四处都是白:四面墙粉着白灰,护士长穿着白大褂。床上铺盖的也都是白: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套,连铁床架也漆成乳白色。只有卡其布窗帘像在草药水里熬煮过,是暗绿色的,但现在它已被拉到两个墙角,极大地缩着,藏着掖着,不成气候。

……

阅读全文请订阅《花城》2023年第3期

麦家,当代著名小说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茅盾文学奖得主。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人生海海》等。小说《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作品被译成30多种语言,《解密》被翻译成33种语言,是世界图书馆收藏量第一的中文作品,被《经济学人》评为“2014年度全球十大小说”之一,英文版被收进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是继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后唯一入选该文库的中国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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