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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3年第6期|杨映川:不谋而合的黄昏(节选)

时间:2023-12-21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映川 点击:

导读

康养小镇的镇长杨岳某天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应聘电话,对方叫张五阳,想来元宝山康养小镇工作,他说自己的使命是改变世界,而杨岳也是他寻找已久的那个能够一起改变世界的人。杨岳打算趁有生之年在小镇的西坡盖起房子纪念奶奶,那里能够看见最美丽的黄昏,但张五阳却因为山坡上一窝待孵出的蜥蜴阻止了杨岳的计划……

不谋而合的黄昏

杨映川

如果我知道电话是一个奇妙的人打来,我不会任它响这么久。

我正站在窗前远眺,山林青翠苍莽,雾岚轻灵缥缈,木楼古雅拙重,阳光、鸟声、虫声,清新流动的空气,构成这片我双脚踏遍的小天地。没有人能从这里砍下一棵树,砍一棵,要补种十棵。没有人敢往草丛里扔一只塑料袋、一只瓶子,乱扔垃圾不罚款,但要到山外新建的垃圾场去做分拣工,做上三天他会终生管住乱扔垃圾的手。我的钱已经剩下不多,幸运的是,慢慢打磨建在这片土地上的康养小镇,与山林融在一起,已进入良性循环。山也好,楼也好,人也好,都像是长在这儿的,自然、和睦。没有人不喜欢这里,来过的人都想将这儿作为终老之地。我有点陶醉了,这是我亲手创建的王国。

电话铃还在响,我慢慢踱过去,并不期待在触及话筒之前它还在响。话筒拾起,我听到两声清晰的喘气声,然后是带着惊喜的一声轻唤。

“杨镇长好,终于能和你本人通上话了。”

年轻人的声音,朝气、响亮、干净,像青丝潭的水一样。

“你好!”

“我叫张五阳,我想到你的元宝山康养小镇工作。”

“应聘的事你应该找人事部门,我不管这个。”

“我知道工作的事情要找人事部,我给你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想来康养小镇工作是因为你,你是一个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人,我好不容易把你从人群里找出来,我看得到你的未来,在某一天,你会变成一道彩虹,好漂亮的彩虹。我也是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但很惭愧,迄今为止我什么没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有使命的人……”

他诉说得很急切,像是害怕我从中掐断,我没有,他的诉说便如水一样流淌,直到他自己意识到不能再占用我更多的时间,才匆匆把电话挂断。

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一个陌生的小伙子。我不认为这个叫张五阳的是个疯子,年轻时我也自认非凡夫,以为通向未来的路上会有巨大无比的彩蛋等着我去砸破。我是一个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这小伙子是怎么把我找出来的。到今天我能确定的是我把自己改变了,而无论如何改变我仍然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奇迹,没有神话。我的生命已如落阳,余温无多。

我佩服张五阳的异想天开,单凭这份没羞没臊的异想天开,元宝山康养小镇还真是一个可供他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好地界。当年我回到这片深山老林开拓,很多人以为我是来挖金子的,纷纷来电要求合伙入股,等了解到我是建康养小镇都幸灾乐祸笑歪了嘴。“杨岳,你是红薯没吃腻,还要回去种?是木屋没住够,还要回去起?”“杨岳,你是不是从小就有当地主的抱负?”“杨岳,你是看破红尘要隐居修炼?”

他们预言我的钱会打水漂,最后就守着一片荒山野岭终老。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钱财散尽又如何,我想的,我做了,自当无怨无悔,如来如去。

隐藏在山林中的小王国,可以容纳一切敢把梦当现实的人。

山林这么美,流动着纯净的空气与阳光,老人在这儿安度最后的岁月,他们有邻居、朋友、护理,不会再感到孤独,他们可以漫步林间,可以吟诗作画,可以种菜也可以种花,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坐在木屋前的木凳上晒太阳,打瞌睡,做梦。建康养小镇是当年我在阿奶坟前偶然生出的一念,当时看起来异想天开的一念已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第二天我给人事部门电话,问有没有一个叫张五阳的人前来应聘。部门负责人查问了一会儿回答我有。他照着张五阳递交的简历给我念,“张五阳,男,生于1994年6月8日”,我打断对方:“他应聘的是哪个职位?”“巡检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应聘这个职位,他以前做过化妆品公司的销售主管,月薪过万,要说他应该申请业务部更合适,巡检员的薪水和保安差不多一个等级,三千上下。”人事部门的负责人以为我和张五阳有什么特殊关系,解释得很详细。

我说:“如他所愿,就让他做巡检员吧。”

如果张五阳选择其他工作,都不值得我再关注,可他选的是巡检员,一个待遇和保安一样的工种。一个异想天开自命不凡的人选择做这样一份工作,他的与众不同在我看来正在于此。张五阳这个名字我是记住了。

张五阳在两个月后到康养小镇报到上班,人事部门向我汇报了所有新人的情况,我特地交代要多关照年轻人的生活,定时搞些联谊活动。能到这儿长期工作的年轻人极少,这里荒山野岭的,没有热闹街道,没有娱乐设施,要谈情说爱钻树林子倒是便利,但可供选择的对象又太少了。

张五阳来之后没有再联系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联系他。

巡检员这份工作很考验体力,整个康养小镇中心区都是巡检员的工作范围,人不能坐在办公室里头,要四处查看有没有攻击性的动物跑进来,有没有什么设施损坏,有没有老人迷路,有哪棵树的枝丫断落或哪根电线被风吹断。可能有人认为这项工作挺清闲,在风景宜人的山野中漫步,随时可以开小差,可以抽空找个阴凉的地方睡大觉,溜进某间无人居住的房子看电视玩手机打电话聊天。巡检员的活动范围大到根本无法监督,不敢说,张五阳没有如上的行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他自己了解。巡检站在张五阳的见习期结束后,反馈的评价用几个词来概括:精力旺盛、责任心强、工作热情。

巡视主要靠步行,中间有些路段可以骑自行车,张五阳每天早八点从巡检站出发,晚八点回到巡检站。在十二个小时当中,他不仅仔仔细细巡视整个小镇,还用心琢磨哪个地方应该改造和完善,他提出不少合理化建议,有的自己动手就干了。紫霞谷有个观景台的护栏他测试后认为安全系数低,便找了材料工具在外头又钉了一圈护栏,又以护栏为桩种上龙珠花,过得两三个月,那些花藤慢慢爬上护栏,变成一面好看的能开花的绿墙。

张五阳有一大爱好——种树,种树成癖。周末他有两天休息日,在那两天,他会到老林子里去寻找树种。很多有年岁的树根下,定时长出新苗,但这些新苗很少能长成大树,一是阳光不足,二是空间不够。张五阳把这些树苗移种到康养基地里,有的种在路边,有的种在坡上。基地的绿化原本是有专门设计规划的,张五阳的卖力没有得到好评,上级找他去谈话,让他不要自以为是乱折腾。张五阳没有理会这个意见,继续他的植树活动。他从老林子里带回更多的小树苗,他将这些小树苗分发给老人们,还搞了认养小树的仪式,仪式结束后他带着老人把树种在他们想种的地方。老人们兴高采烈,有的把树种在自己屋后,有的种到菜园里,有的随意找一处空地种下,那些新种的树无一不挂上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栽树人的名字。没有领到树苗的老人着急了,让张五阳给他们把小树苗带来,一批批被认领的小树苗种在康养小镇的各个角落。上级小领导再次出面制止,并把认为栽种位置不合适的树苗拔出折断以示警告。张五阳赶到现场,把被折断的树苗一根根拾起,他抱着那些树苗,冲到小领导办公室,树苗堆到办公桌上,他让小领导向小树道歉。小领导确认过张五阳的眼神,认定这家伙是来胡搅蛮缠哗众取宠的,他用手一扫,把那些残枝扫落到地。张五阳的嘴一下豁开,抽着凉气,像是人家把他家的传家宝砸了稀巴烂,他号叫着上前一下把小领导的双手反剪到背后,嘴巴凑到人家耳洞旁:“凶手、死魂灵、地球黑洞、爬虫……”一系列夸张粗暴的词语从他口中鱼贯而出,小领导血压升高,身体又被控制,人又恼又恨,当场瘫倒在地。张五阳这才把人松开,他把树苗捡起来,拿着在小领导面前摇动:“别以为你比这些树要高贵,它们一生奉献的价值不会比你低!”

被折断的小树张五阳专门找了一块空地重新种下去,有的救活了,有的死去了。死去的树他留着它们的位置,一直没有种上新树。

事后,小领导气急败坏告到人事部门,坚决要求开除张五阳,他的理由并不是说张五阳不尊重领导、违反纪律,而是说:“这绝对是一个神经病!我不能和一个神经病在一块工作。”

这事我原本一点不知道,闹大了才知道。康养小镇住着的老人还有护工,很多都声援张五阳,打电话的打电话,直接跑人事处的也有,一致表达张五阳是个有爱心的好小伙,一定要让他留在康养小镇。还有一个退休老干部直接说:“如果张五阳被开了,我雇他当生活助理,工资双倍开。”

人事部的负责人专门跑我办公室来汇报这事。至今我不知道张五阳长什么模样,我想他带领老人们栽种小树一定很认真很可爱,我还特地去转了一圈,看那些挂满认领小牌的小树栽种在各个角落,让我感觉到那些树都有了名字,是被人养着的孩子。至于他骂人用的词语是他的风格,别致极端,疾恶如仇。我给事情定了性:“康养小镇本来就是树林的一部分,树种在哪儿都是合理的,野生野长才是自然嘛。”人事部的负责人赔着笑:“张五阳也是这么说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个小镇有点闷?”“嗯,是有点吧!”“多几个张五阳就不闷了。”

有一天我在县医院做完例行的身体检查,司机把我送回小镇,我让司机把我放在青丝潭一带。青丝潭是我很喜欢待的一个去处,路不好走,平时来的人少,我沿着石板路走了十来分钟下到潭边。潭的名字是我取的,从上游流下来绿油油的一汪水,像丰盛的长发披散着,蓄到底成了潭。潭边树多鸟多,我找块石头靠着树坐下,点燃一支烟。有时听着鸟叫我能睡过去,醒过来时还有些遗憾,如果不醒来,这么安安静静去了,倒是一件美事。夜里躺在床上,疼痛经常贯彻我的胸背,夜里的疼痛总是那样清晰,清晰地让你体会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钟,体会那些健康的细胞是如何一个个被吞噬,肉身在衰败,夜却是在这种时候慢慢变得光亮的。

林子里突然有人唱歌,声音忽高忽低,是一个个音节地叠加,形成很奇怪的韵律,说不上很动听,但也不难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几乎没词。听得五六分钟后,我慢慢站起来,搜索是谁在唱歌,这一看,把我吓得没敢挪动一根脚趾。

一个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半蹲在离我有十来米的地方,也在青丝潭边,看不清人的长相,他戴着一顶草帽,穿一身蓝色的棉布衣,背着一只竹筐,竹筐露出锄头的木把子,看起来像是附近的村民。他是在唱歌没错,是对着一条大蛇在唱。那条大蛇离他三四米远的距离,蛇身大概有三米长,身子和我大腿差不多一般粗,有半条尾巴浸到潭水里,整条身子呈油黑色,上面隐约晃现深棕色的花纹。我小时候听说过元宝山老林子里有大蟒蛇,但亲眼看到却是第一遭。听这年轻人唱歌,蛇上半身直杵杵的,看似发呆,可忽然会做一次自上而下的波纹扭动,形象阐释什么叫水蛇腰,后又定住,蛇芯子吱吱弹吐,吓死人。我搞不懂这个年轻人想干吗,难道是来捕蛇的?我听说过印度人吹笛子驯蛇,没听说过唱歌驯蛇的。我保持身子一动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但我的手已经慢慢摸向裤兜里的手机,只要一有状况发生,我马上拨打安保科的电话。

不知怎的,蛇突然低下头,身子匍匐在地蜿蜒前行,蛇尾从潭中抽出,湿答答一路滑溜没入密林中。小伙子的歌声未停,朝着大蛇隐没的方向又唱了几分钟,边唱边往潭上走,还诡异地对着密林挥手,像是在跟蛇说再见。随后,小伙子从另一条道上离开,也隐没在林子里,潭边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掏出电话打到安保科:“在青丝潭有大蛇出没,你们到这儿考察一下,再出一个告示,这一带先封闭起来。”

安保科科长亲自接的电话:“真的有大蛇?前个星期张五阳向我们汇报,我们去实地考察过,当时没发现大蛇的踪迹,张五阳说,给他几天时间,他能把蛇劝回老林子里,我们以为他是在说笑话,无中生有呢。”

“什么无有生有,我亲眼看到了!”

“是,镇长,我马上发通知,再带人过去做隔离带。”

通话结束,我有点莫名兴奋,听安保科长的汇报,刚才那个小伙子有可能就是张五阳,他是打算用那奇特的歌声来劝说大蛇离开吗?我把目光投向密林,似乎看到一条大蛇蛰伏在草丛中,它还沉浸在一段飘浮的旋律里。我站在那里,被神秘的氛围包围,我生出说上几句的冲动,对象是林子里那条大蛇。这里的林子我早看成是我的林子,蛇当然也是我的,张五阳能唱歌,我就能聊天。

我朝着刚才蛇消失的方向说:“小龙神,你到这儿是喝水还是洗澡?这一潭好水谁都喜欢,又清又亮,我没事也会过来坐坐,在边上打个瞌睡,但是舍不得下潭里去洗澡,怕把水弄脏了。以前没见过你,呵呵,估计见到了脚得软。跟你商量个事,现在,这附近一带住了不少人,上年纪的老人家居多,不禁吓,所以,能不能委屈你往老林子深处去,那里头应该也有好水,算是你把这好潭水让给我们,谢谢了!”

这番独白顺畅说出来,真像是跟个朋友聊天商量事情,说完我心里挺高兴的,凭空觉得自己能打破某种界限,挺神的,心诚则灵。又不免联想到张五阳,刚才他唱的歌怕是和我这个独白差不多的内容吧?

......

全文见《花城》2023年第6期

杨映川,女,1972年生,文学硕士,一级作家,现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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