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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12期|王恺:大小谎言(选读)

时间:2024-01-0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王恺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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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喝茶已经是老手的我来说,任何一次喝茶,都是对真相无穷尽的接近,对谎言的无情的揭穿,充满智斗、讽刺、轻视和甄别。原因当然在我,因为喝茶已经有十多年的历史,研究的结果甚至有了一本专著,实在是见惯了外面招摇撞骗的众生。中国传统文化的很多领域,喝茶之外,比如古琴、中医,因没有相应的客观评价体系——例如类似钢琴的严格考级,导致各种骗术层出不穷,夸大其词只是其中最轻微的一种。

我甚至因此不愿意和陌生人喝茶。

凝视当然是最主要的,默默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对方夸张的动作,在心里给他一个等级评分,尽量不将一切显露于脸上。认真喝下对方递过来的那杯茶,不是我挑剔,而是对方有无数的自吹在这杯茶汤里,比如自己精研茶学多少年,比如自己这盏茶汤直追唐宋,比如天下的茶都不如自己这杯“阳”,“其他都是阴的”。

这种夸张到排山倒海的话语体系迸发出来,不得不给对方一个评判,否则真对不起这杯茶。

眼前就坐着一位,曾经做过不太热门的电视节目的评委,热情、高大,有几丝年华流去但尚存的美。但就是这种美,让她做张做致,不肯安静,半辈子这么过来,电视节目已经过去,留不下什么东西,所以不得不找到新方向进军。这个新方向,她几经考虑后,觉得应该是茶。既然现在已经有这么多“茶人”,终日打扮得美美的,喝起茶来仙气飘飘,有的教一年茶课程,甚至能收一人十万的学费,那她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不加入到这个行业之中呢?

当然这些是我的揣测,未免不够公允。但确实,我们当中有很多共同认识的人,通过这些人,不断加深了对她的印象。

这次来上海郊区她的家里,事先我也没有想到会是她,一点也没想到,朋友带我去喝茶的人家,是曾经在屏幕上看到过的某位评委。那个比赛节目不知名,却比较专业,她是几位评委中最不专业的那位,柔软、多变,面对选手做出各种动人的姿态,在别的评委都坐着的时候,她会经常站起来,扭动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舞蹈节目,站起来也理所当然,但是她的站立、起舞,包括故作欢欣的动作,都带着几丝让人怀疑的夸大成分。即使不在现场,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张扬——必须如此,她和那几位评委的专业度不能相比,这样才能引人注意。

同座的有国际知名舞蹈家,她呢,总是靠自己的招牌动作,半倚靠着桌子——毕竟跳过舞,腰细腿长,这样的姿势,才越发显得身姿曼妙。倚靠之余,往往冲出去又坐回来,拍着手说,啊,我太喜欢你了,你来加入我的战队吧。当然都知道,现在节目的评委,也是节目竞争的一部分,一举一动近乎表演,要把这表演做到十足十才能加分,毕竟声名不显赫,需要格外卖力。

几个月前,我的中医朋友从外地来,带着我们一堆人,说去上海的郊区玩一下,有个朋友的工作室,可以喝到现打的抹茶,说是古法相传,说这个工作室靠近上海郊区的淀山湖,非常美。经不住朋友的鼓动,我不仅自己去了,也带了母亲去散心。那阵子母亲身体不好,也借此让中医看一下。

淀山湖畔的别墅半新不旧,窗外不远就是湖泊,湖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不时有突突的船舶马达声传来,穿着环卫衣服的清洁工在船头耸立,专门去捞湖面的水草和落叶。我和母亲站在长廊上往湖面看去,这并不是一片清洁的水面,却有一幢优美的住宅。这里实际是她的住所,布置得很体面,不中不西的几件家具上,堆满了茶具。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懂茶,只知道我是那位中医朋友的朋友,于是很愉快地展现她的茶艺给我们——真的是刻苦学来的茶艺,甚至有打印出来的纸张,上面抄录的是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的相关章节。我多次见识过打抹茶,并不新鲜,但中医师兄却很喜欢,说喝起来舒服,“比你们那些泡的茶舒服,胃不寒”。

她打抹茶的动作,带点生涩的劲头,更加显得她有点小学生的笨拙,与评委席上的她有些距离,倒是可爱,甚至有一点妩媚之姿。抹茶这套玩法,说是传自宋,但事实上,明朝就已经断绝,眼下的这套功夫,最早是台湾茶圈兴起,应该是日本茶道和中国典籍一起参研的结果。我在台北喝过数次,一次是一位学茶十多年的茶老师给我打,真的是泡沫汹涌,看着黑盏里的茶汤,依稀能想起宋徽宗的茶书里描绘“咬盏”的感觉。另一次,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用建阳生长的野生小白茶为原料,经过几道细致的打磨,成了碎末,打出来的茶汤,汤色乳白,满口沉郁的香,也是美好的体验。但都没听说以此为专业,不过是整个泡茶学习过程中的一个小环节。

这时候才知道,中医师兄一方面是来见识她的打抹茶的茶艺,另一方面,是给她儿子看病。她在美国生活的大儿子最近回来了,身体很不好,严重的时候,甚至有自杀倾向。“抑郁症。”师兄很轻松地说。这次来上海,他已经给四五个孩子看过抑郁症,是某种时代的流行病。我一直陪师兄晃荡,确实看到过几对焦躁的父母亲,带着他们倨傲的、寂寞的、阴暗的孩子,紧张迫切地追着师兄看病。有时候时间紧,甚至在上海的街道上匆匆把脉。我在旁看着,心惊肉跳。

每个体面的生活后面都拖曳着阴影,我们并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中午的饭桌上,也没有出现。院子里似乎有位阴郁的青年闪过,事后想,那应该是她的大儿子。

老实说,刚到她家,并没有认出她就是屏幕上的那位评委,师兄又是简单的性格,介绍人从来都不说清楚。既然专门来她家喝抹茶,我以为她是研究茶的,一点不知道她的其他身份,而事实上,我才算是研究茶的。

大概她和我,也都没有到家喻户晓的地步,我们非常茫然地不知道对方是谁。坐在桌前,吃她给我们准备的拌面的时候,她用夸张的语气姿势介绍,“这是我们老家的菜码拌面,你们吃了才知道多好吃。”是炒制的黄花菜木耳鸡蛋和若干瘦肉片的菜码,典型的北方菜无疑,有点像我在北京的小餐馆里无菜可点时偶然想起的木须肉。她家的菜码里,多了些青椒之类,更加浓郁,称得上好吃。但和她阔气的家庭装饰比起来,这顿午饭无疑有点寒酸——当然是我的问题,素不相识来别人家吃饭喝茶,还要讲究好不好。

听了她的口吻,见识了她挥舞手势的姿态,觉得似曾相识,后来一想,原来是她,名字也符合。

这顿饭吃得稀里糊涂,尤其是我没见过世面的老母亲,看到这个家既不像普通家庭,也不像办公空间,吃完饭偷偷问我,要不要付钱给人家。她误以为这个湖边的别墅是茶馆,我使劲地捏我妈的手,才让她没有把话说完。回家后细细和她介绍,现在喝茶的高尚人家,很多装修成这种风格。

喝她打的抹茶的时候,有机会听她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理想。原来近些年她爱上了茶,四处寻访高人求教。有位北京的茶老师,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位学费高达十万的茶教学老师,她也去接触过,可大概彼此完全没有火花,放弃了跟随这位学习,辗转了几个地方,见了“无数的茶人”,终于在四川的蒙顶山,找到了一位她觉得可以学习的人。她热情地说,我一定要让你们认识我的老师。

从她的描述来看,我并不想认识她的老师。她形容自己的老师,依然是她在评委席上的夸张风度,“天下的茶,都是阴寒之性,只有我老师在四川蒙顶山上做的茶,才是温性的茶。”

“你看过《本草纲目》吗?”我当然没有看过。“你看过《本草纲目》就知道了,李时珍就是这么写蒙顶山茶的。”原谅我的没文化,但我也丝毫不想去翻开《本草纲目》研究这个无聊话题,听起来太不符合逻辑了,且明代的制茶工艺与今日的制茶之法,相去已远,我们当代茶的工艺,多是清代才出现。

她自己越说越快乐,本来说是只有蒙顶山上那片地出产的茶叶属于温性茶,接着,她的老师又开始在云南茶山上找到一片土地,结果那里的茶,也是温性,然后在武夷山上找到一块土地,也做出了温性的茶。我在茶叶圈鬼混也算有年头了,但是这么令人惊奇的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不太有人会用自己做的茶,去否定所有其他的茶,从逻辑上来说,这里面有巨大的谬误,几乎属于江湖传说。不知道她的老师,为什么要弄出这种说法,为了卖高价?

我一点不想认识她的老师。

2

茶圈的谎言,一种是骗别人,为了牟利;更多的还是骗自己,尤其是阔太太学茶,很容易把自己学成一种定式,就是讲究器物的昂贵,讲究茶的天价,讲究茶桌上的交际。我认识一位泡茶的阔太,很端庄地泡着茶,一边絮语,昨天我给某位泡茶的时候,她怎么说——这是一位正当红的大明星,越是轻描淡写,越能证实自己的社交地位。

至于茶汤滋味如何,则并不在她们的评价系统里。不讲究茶汤,不研究茶汤背后的实际问题,是通病。这位“茶人”所谓的“温性茶”,大约也是一种话术。我并未在意,觉得我和这位相信故事的“茶人”,也就是一面之缘,应该没有什么机会日后再见。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和她见面没多久,大概是朋友圈里我出版不久的茶书的一次推广活动被她看到了,知道我也懂茶,于是热情邀请我和中医师兄一起去她的另一个工作室。

想起我妈把她家当成茶馆的事,几乎想笑——这次却不太想去,预感喝不到什么好茶。她的抹茶着实一般,比起在台湾喝的滋味单薄很多,茶是温性还是寒性,我也漠不关心——从没听说喝茶寒死的。但她的热情邀约,让人觉得拒绝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去了她位于朱家角的茶室。这次是明显的营业空间了,楼下有货架,堆满了“温性”的茶,她是深深沉迷在这个故事之中了。

当地大概是急于推广文化旅游,把很多空房拿出来给了文化名人做空间,评委“茶人”老师对于这个系统显然熟能生巧,她的茶空间,位置尤其好,正临河道。这次倒是没打抹茶给我们,开始讲岩茶,又是一堆惊人的错误,什么现在岩茶做得都不对,只有她老师奉行古法,非常讲究,诸如此类。泡了几杯不尴不尬的茶汤出来,实在是勉为其难喝了下去,毕竟不熟悉,没有办法和她讨论,也并不想在陌生人跟前卖弄自己的茶学知识,默默听着就好。

一般茶圈的这种讲述,就是为了卖茶,但我们显然不是她的顾客。中医师兄是她家的座上宾,我是她刚认识不久的“茶人”,我们的拜访,是一次表示感谢的招待。

喝好了茶,她兴高采烈说起了今天的午餐,说有人会划船从河对面给我们送来,不由让我有了期待。茶不行,希望吃的别致。果然期待是错误的。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划拉着一个近乎澡盆大小的划艇,从河对面拿来一个大塑料袋。我们在岸边打开放好,原来是凉皮和肉夹馍。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朱家角吃凉皮和肉夹馍。当然,还是我不对,太贪嘴了。不过大老远跑来,还是希望吃点河虾螺蛳什么的,所费也不多。

有段时间我很喜欢看明清世情小说,比如《醒世姻缘传》,里面有个贪嘴的小厮,跑到主人亲戚家传话,厨房里正烙着滚烫的羊肉馅饼,炒着喷香的韭菜豆腐,可亲戚家正忙,顾不上打发他吃。小厮回家后越想越生气,终于找到机会,传播谣言,让亲戚家里人生了一场大矛盾大吵闹。事后,大家研究谁是传播消息的祸端,终于想到了这个小厮。“那天就听他回家就嘟嘟囔囔,说是现烙着滚烫的羊肉饼子,也不招呼人吃,就拿稀饭和老咸菜灌搡人。”

这段描写印象深刻,也没让我警醒,碰到有人招待寒薄的饮食,还是不开心,总觉得还不如自己找地方吃饭。也许是中年人能摄入的热量有限,总希望吃好食物,反正热量指标就那么多,真的是贪嘴之人。

就这么结束了也好,第二次觉得,从今后不用再和这位茶人打交道,毕竟不熟悉。没多久,她又充满热情地发来一张海报,说是她的老师到她朱家角的茶室讲课,希望我也能去听。倒真的要出差,和她说时间凑不上,婉拒了。那海报印象深刻,主讲人只写了“某老师”三个大字,没有真姓名的海报,也是首次得见。

茶的江湖,一方面是波涛汹涌,一方面是贫乏可笑,就那么多陈年故智。我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除非对方是真熟悉的朋友,或者是久闻大名的茶人,毕竟已经在这里打滚了十多年,见过的人委实过多。少约成了我的原则,和这位茶人的缘分,大约也就到此为止吧。

努力避免的事情,总是避免不掉,热情的她又邀请我们参加在苏州的一次茶会。事先我的中医师兄就跑来叮嘱我日子,告诉我不要安排别的事,我是满心不情愿,但拒绝人一向也不利索,据说是我们这个星座人的特点,只能含糊答应了。到了日子,事先一个月就通知的事情,临到头再逃走也不合适,何况我师兄热情地安排了住宿酒店——当然我知道,都是她的主意,大约把我当成某种类型的专家了。

和师兄开玩笑,你收了人家什么贿赂,非要我到场。师兄说贿赂啥,她和她先生,在我们那里住了半个月,天天喝酒,算是很熟悉,她虽然不懂茶,可是爱学习,我郑重其事和她说,应该向你学习。

我说这也属于贿赂,是你熟人,你就把我卖了。

也是我和她太不熟悉,对她的印象,都是肤浅的,就像地方书画家协会成员画的中国画,划拉两笔,就是一幅山水。我完全不懂的山水、人物,却是时下最流行的中国画。也许,她就是时下最流行的茶人。

反正一次茶会,去了也就是喝几杯茶,还能如何?这么鼓舞自己。哪想得到,这次茶会,真的是糟糕的记忆,我现在写着,都觉得有点懊恼的意思。苏州的这个茶会,早有耳闻,是某个过去的知名酒吧老板的新兴产业。看过一些照片,漫天垂着的纱帘之下,各种穿着汉服的茶人,动作夸张,照片深修,弥漫着一种做作之气,心里一直拒绝前往。

这次没有拒绝成功,去了现场,倒也布置得卖力。河边全是集市,卖茶叶的、卖各种茶人服装的,当然还有吃的,各路或真或假的有机食物。隔着河岸,对面坐着两位唱评弹的苏州演员,喇叭里生硬放大了的琵琶三弦有种扭曲过的苏州情调,是浓眉大眼的江南。昔日的舞者、现在的茶人老师让我们一定要去喝一个奶茶,说是她喝过最好喝的奶茶。小茶摊的样子做到了十足,萃取咖啡的机器被挪来萃取茶汤,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汽。煮奶茶的中年男人戴着小礼帽,气派是有的,结果却不佳,异常平庸,奶甚至都是无菌包装的常温奶。捧场地喝了,在她询问我们好不好喝的瞬间,中医师兄挺身而出,“非常一般”,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现在都难以说清这次茶会给我的感受。我也算见惯了茶圈的所谓世面,就拿茶会来说,在凌晨的杭州,净慈寺的庭院里,看着烧水的陶炉中缓慢舒展着热气,慢慢醒来;在景德镇的废弃厂房改造的展览空间里,黑暗中穿过月洞门,来到特意制作的雪白茶桌前,喝一杯存放了二十年的老乌龙茶所萃取出来的茶汤;在冬日的苏州艺圃的傍晚,穿着厚重的棉袄,闻着桌子上紫砂壶里的茶飘出了似乎是活泼泼的香气,都是难忘的。但这次茶会,说起来不上不下,充满了各种玄机和谬误,让我尴尬——她的茶桌,一如既往地华丽,放上了刚在潮汕打制好的金银盒子,用来装她的茶粉。我顺手拿起来称赞华丽,她娇嗔地看了眼中医师兄,说,把你发过去学习一年,这样你就会做手工了,你不是号称喜欢做手工吗?一如她在评委席上的俏皮,大约这是她的某种姿势的日常,女性的、娇嗔的、柔媚的。

她大概真的是习惯相信传奇故事的人,隆重地向我们介绍她旁边一桌的茶主人,昔日的酒吧老板,也是这个茶会的创办者。“陈先生开始不喝茶,怎么喝上了?是因为自己得了癌症,到了晚期,很焦虑,碰到一位有缘人,说不用治疗了,去茶山喝茶吧,于是喝了五十多天的茶,病就消失了,进而开始创办茶会,创办这个市集。”天方夜谭的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见是真的相信。这种民间传奇,一向有其市场,她的灵魂里,大概渴望这种传奇故事,故事就这么一波又一波地被放大。

茶会属于预约制,轮转坐到了这位陈先生茶桌上。满头白发,望之俨然,上来就给我们喝一泡据说老得不能再老的白茶,价格高昂。那白茶掺杂了隐约的尘土味儿,些微的霉味儿,说是从马来西亚回流的茶叶,但茶汤又没有真正老茶的醇厚度。朴实的中医师兄直接小声问我,这茶没有老茶味儿啊。我也恨不得像掐我妈的手一样,去掐师兄的手,不幸的是,他的声音还是传到陈先生的耳朵里。陈先生倨傲地说,你们喝不惯吗?这是药,这不是茶,我们潮汕人最明白这种老茶的好,不看重香味儿,都是拿这个当药的。

我只能说,我害怕茶叶存贮中的仓味儿。

那个味儿太重,喝了不舒服,隐约的发霉茶是非常可怕的。我曾经有在潮汕地区喝了发霉的老茶之后,腹胀如鼓,难受三四天的经历,确实畏之如虎豹,妄图含混过关。陈先生骄傲地叹了口气,拿了些放了陈皮的煮好的白茶给我,说,喝不惯这种价格昂贵的老茶,那么喝点便宜的吧。

至少这个茶汤没有霉味,可接受。陈先生略有鄙意地看着我,继续发表自己的理论,一般人喝不懂药汤般的老白茶,但我们潮汕人,是真的把这个当药啊。其实这老白茶的问题,不在于像不像药汤,而是明显被人做了手脚,在里面添加了水,加速了陈化过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被卖茶的人骗了,还是味觉迟钝到喝不出茶汤中的异味?当然这茶,也是没法喝下去了。勉强地敷衍着,我是宁愿喝他煮出来的茶,也不想再喝一口所谓的“老茶”。彼此对对方不满,但又无从表达。

茶会结束,轻盈的评委茶人走过来,斜靠着桌子,说,好喝吧?我和中医师兄含糊表示着,她热情地向陈老师介绍了我,陈老师的倨傲一点没有减少,话倒是多了起来,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文章,你的朋友谁谁谁不是个好人,语速多而密集。我们仓促离开,尽量礼貌地告别——没多久,这位评委茶人就向我的中医师兄宣布,我不是个好人,因为我不尊重人,在陈老师的茶席上,不认真品茶,还在那里看手机。师兄直接把这话向我转述了,哈哈大笑,以他的直率性格,觉得这属于地道的茶杯里的风波。他甚至以更猛烈的方式回击了评委茶人,“那桌的茶,喝起来像洗脚水。”

我倒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从此之后,她大约不会再来找我了。

她应该是某种简单的人,热情也未必都是出自造作,但过于“躯壳起念”,这种思维体系的人,对各种谎言,就是不加分辨地接受了。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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