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盼着过年，有新衣服穿，还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尤其男孩子盼着过年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放鞭炮。每到年关将近时，平时舍不得花的零花钱，翻箱倒柜地找出来，再软磨硬泡地从父母衣兜里要出些零用钱。平时管父母要钱是张不开嘴的，冲父母要钱要思量许久。年关了却不一样了，父亲或母亲手伸到衣兜里，大方地掏出些散碎银两，拍在我们手上。我们就乐颠颠地扬长而去，到日杂店或供销社把花花绿绿的炮仗买回来一些又一些，严严实实地藏到隐蔽处，只等除夕到来了。

除夕能开始名正言顺地放鞭炮，是那一阵子我们最开心的日子，一声又一声在凛冽的空气中炸响，似乎把我们沉睡了一年的细胞都炸裂开了。我们兴奋，沸腾，张牙舞爪地呼朋唤友和小伙伴们比试鞭炮的响动，直到一地花花绿绿的纸屑到处飘扬，弹尽粮绝我们才分手，但仍意犹未尽。第二天总是要早起一些时候，希望自己的鞭炮声比别人的早响，以期得到某种心理平衡。过年的日子是我们张狂解放天性的时日。

年转眼过去了，我们怅然若失，心里空空荡荡，似乎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丟在了“年”里。许多天之后，我们仍能从角角落落看到零星的鞭炮纸屑，它们提示我们那些曾经开心快乐的日子已离我们而去，于是我们就开始怀念“年”，期待下一个“年”的到来。期盼过年的童年是那么开心快乐，“年”成了我们朝思夜盼的乐趣，一年又一年，我们长大了。

不知何时起，日子总是匆匆忙忙，一年里不知忙些什么，一抬头又到了年关，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心里想着又大了一岁。那会儿愁的不是年龄而是总觉得日子这么不禁过，似乎什么也没干，就又过去了一年，心有些疼，惜别匆匆消逝的年华。那时过年不论是在异地还是在故乡，听到过年时的鞭炮声，总是焦虑不安。偶尔会想起年少时自己过年的情景，心底里会漾出别样的滋味。先是忙工作，老大不小了，别人说你该恋爱结婚了，于是就稀里糊涂地恋爱结婚，转眼一看自己真的老大不小了。和常人一样，过日子生孩子，孩子出生时，日子就是另一番模样了。然后盼着孩子长大，总觉得孩子长大自己就会回到过去。先是孩子上幼儿园再到小学，吵吵嚷嚷，费劲巴力，孩子终于上中学了，似乎觉得可以松口气了，再次站到镜子前小心地审视自己，镜中的自己早已是另一番模样了。

日子依旧忙碌，盼着孩子上大学、工作，再娶妻生子，在希望中数着日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再看镜中的自己早已两鬓白霜了。

人老心不老，总觉得自己依然是那个爱放鞭炮的少年，力不从心总是磕磕绊绊。努力一次又一次，希望自己不论干什么事还能像年轻人一样，终不得要领，冲自己发火，骂自己蠢笨，日月就这样溜走。孩子终于结婚生子，自己退休。感叹再感叹，岁月呀。

老了似乎日子又慢了下来，日出日落，岁月似乎又有了盼头，在冬季里盼春天，春天一到就是远行的日子，以前名胜古迹只是匆匆地走过，总没有驻进心里，现在要故地重游。于是又一次走近，每到一处总会想起若干年前来过时的细节，一砖一瓦一石一椅，仍然还是若干年前的样子，不知这些名山大川的风景还记不记得年轻的我们。在风景处冥想，自己也成了别人的风景。心想着，要是时光在此刻驻足该多好哇，想着念着，时光还是匆匆掠过，出行的日子又成了回忆。

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看着隔辈一天天长大，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期待儿女长大的时光，雨后春笋拔节着长大，无奈的情绪闷雷般在心头里滚过。父母终于一天天老去，先是一次次跑医院，羸弱的身体，如秋风中的细草，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又一阵忙乱，守护父母成了新常态，烟熏火燎跑前忙后，让自己的腰又弯下了几许，刚退休时描绘的生活图景封存在美好的幻想里。守在老人床前，望着窗外的阴晴雨雪，想着退休时的种种规划，只能把遗憾留给了明天。直到最后一个老人也离开了，打理完一切，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起父母尚在时的种种情景，悲伤才一点点地升上来，浸满了身心。想着在剩下的日子里活回自己，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腰已经弯下去更多了，头发已几乎全白，原来的规划大部分成了泡影。老人言：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虽然这是老皇历了，可岁月不饶人，远行的计划取消了，变成了国泰民安小住。看能看的，吃能吃的，壮年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情景已不再现，清茶素食成了新常态。

余晖也是种风景，心态适应了日子。突然某一天发现自己身体不适，跑医院查了，血压高了，血管堵了，然后开始吃各种药。又不知哪一天，睡眠少了，即便睡着恍若睁着眼晴，一宿过去，受刑般难过。知道这是老年的样子，想起父母在病床上的弥留时刻，悲从心生，不知为自己还是为已故的父母。

开始怀旧，越从前的事忆得越清楚，童年和少年便满怀扑来。又开始盼着过年，不知是为了团聚还是热闹。在盼年的日子里经常做梦，梦见少年时的我，在凛冽的早晨，站在院前手里举着一挂鞭炮，让鞭炮的炸裂声在清晨里喧闹，花花绿绿的纸屑留在身后，犹如一只只蝴蝶在身后翩翩起舞。梦在夜里奔跑，不知何时醒来，心有力地跳荡着，就如当年那个少年。再也睡不着了，起身穿衣，撩开窗帘发现外面还是暗的，来到门前日历牌前，找到除夕那一张，重重地用笔勾画出来，又重重地折了。每天又有了新的念想，撕着日历牌，数着离过年的日子，心里竟涌起少年的激动。

生活有了盼头，仿佛自己又年轻了起来。

【作者简介：石钟山，作家，编剧。出版长篇小说《我的喜马拉雅》《问苍茫大地》《五湖四海》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部篇。电视剧作品《激情燃烧的岁月》《幸福像花儿一样》《军歌嘹亮》等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