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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2年第9期|杨映川:孤掌(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杨映川 点击:

杨映川,一级作家,供职于广西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数百万字,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曾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导读

成年之后的王云筝一直想着,如果再次见到康幸,会立马上去一耳光,把他的嘴打烂,把他的脸打歪。后来,她真的见到了康幸,她确定那个时刻到了,她要把所有经历中的巴掌收回来,合成为这一个……这是对女性记忆与伤痛的书写,也完成了对人性的善意关照。

 

王云筝的手掌辣痛过后一阵发麻,如吃花椒过后口腔内的微跳,手还举着,掌心鲜艳如染。战栗的心脏,拧巴的思绪,沮丧的心情,是声音过后身体的反应。每一个巴掌打出去之前都觉得非打不可,打完会有迎刀解乱麻的痛快,可是,痛快从来没有到来,只有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悔意。

程道捂着脸羞恨交加冲出家门,虽说不是第一次挨巴掌,但哪一次没有羞耻感呢?

别人请上一顿饭,娇滴滴叫上几声大哥(这是王云筝自己想象的),敬酒的时候身体合理碰撞几下(这也是她想象的),就真以为自己是大哥义薄云天金钟罩了。好了,给人做担保,对方还不上钱,自己的木材加工厂连坐被诉讼保全,不挨一巴掌能反省吗?王云筝打巴掌的理由都是在打过之后梳理出来的。无论如何,她告诫过自己不能再扇程道耳光,她是爱他的,是要和他过日子天长地久的,耳光扇完她没有一次不后悔,又没有一次能防住自己的手。她不止一次疑惑地观察自己打过人脸的手掌,它仿佛受控于一个莫名的所在,在某一信息波的刺激之下突然爆起,斩钉截铁横刀立马不留后路。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

程道是她正儿八经处的男友,之前几位有过一定程度交往的异性最终没走到一块儿百分百缘于耳光劫,男子汉大丈夫谁受得了这个呀?裸奔都不比这绝望。

除打耳光外王云筝并无恶言恶行,不嚣张不跋扈,知书达理,温良恭俭,算得上善解人意的女子,甚至可以作为泼妇的反义词。了解她的人最初都不相信她有这一手,又考虑到或许是情急之下失控之举,但这种事情若一而再再而三,人们不会停留在相信上,而会通透地把这看作一种病,类似于羊癫风发作,说不准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突然就抽这么一下,口吐白沫咬牙切齿,平复后居家过日子仍为良人,如果无人介怀的话。

王云筝芳龄29,她打男人耳光的历史得往回倒十年,19岁那年她拿一个叫周意的男孩开张以后,扇耳光便如有法器藏身于她的手掌,定时得拿人脸来祭一祭。王云筝应该经历了什么,其实,在那一天她只是想起了点什么。

那是个星期六,大二学生王云筝如往常一般前往离学校不远的市图书馆看书,看得个把小时她上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尽头,她经过一间讲堂,里面有人在搞讲座。图书馆周末都会有公益讲座,国学文学网络育儿什么话题都有。王云筝拧头看一眼,讲台上讲话的女子,挺拔白净清丽,长发飘飘大花裙裾,这种款一直是她努力成长的方向。她带着美好的一瞥印象上厕所,猜测漂亮女人做的是什么讲座,礼仪?美容?返回时她推开讲堂后门,探了小半个脑袋,本想听上一耳朵就走,没料她听到了哭声,美丽女人在哭泣,梨花带雨我心戚戚。震惊之余王云筝推门进去,在后排匆匆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女人抽泣着说:“那一年我才五岁,那个作为我继父的男人,他说我做错事了,要打屁股,他把我的内裤脱下来,手打在我的屁股上,打完后他一边教育我要听话,一边手不停地摸……”

虽说演说者部分自述是忧伤的,但整个讲座的目的是唤醒妇女自我保护的意识,激励妇女走出童年阴影,活出真我风采。这是一场妇联组织的公益讲座,演说者如今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

王云筝完全没有跟着节奏走,她停留在美丽女人那一段可怕的回忆中,美女讲述的许多细节她感到似曾相识,在同情心强烈溢出的同时,那一段自述莫名其妙地拥有了催眠唤醒的功能,王云筝某一道脑褶皱淹埋的记忆被翻出来,浮上岸,像海浪把垃圾带上岸,一片狼藉。又像闪电穿透黑云,炸出惊雷一个。这些记忆与一个名字有关——康幸。十几年来,她从来没有想起,一次也没有,那时她那么小,幼儿园的娃娃,这能算是史前记忆吗?

或许是美女故事的惊悚度激发出不敢轻信自己是漏网之鱼的潜意识,也或许那本是一段被故意忘却的故事。具有相似性的画图一一被唤醒推到台前来,在那个周六临近中午的时间,王云筝突然忆起稚齿时光康幸叔叔用舌头和嘴替她清洁口腔的画面,还伴随着甜蜜的味道……

记忆与巧克力有关。或许是香甜的滋味给它上了一层保护色,人们深刻于心的多半是苦涩,甜美太过舒适,舒适到随时就能抛于脑后。小时她有一口烂牙,睡觉喜欢流口水,能把枕巾洇湿。母亲不让她吃糖,连同冰激凌蛋糕这些甜点她都很少能碰。她馋,想吃,却也无计可施。偶尔有人上家里来,带有一些糖果,母亲转手就送人。康幸叔叔是家里的常客,他不像别的客人那样不走心,他给她准备的礼物是巧克力,藏在裤兜里,在房里给她讲故事或陪她玩耍的时候会掏出来,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让她慢慢吃完。等她吃完后,康幸叔叔会帮她检查嘴巴,检查的工具是康幸叔叔的舌头,康幸叔叔说他用舌头帮她把巧克力的味道嘬出来,这样***妈就不能发现她吃糖了,另外康叔叔的舌头很厉害,能把蚜虫一块儿卷走。康幸叔叔的舌头很软很灵活,伸进她的嘴里喜欢顶着她的舌头,过得一会儿再用嘴唇用力吸她的舌头,有时会吸得她喘不上气。她不喜欢让康幸叔叔检查嘴巴,她闻到康幸叔叔的口水味,甜中带腥,也能闻到叔叔鼻腔里喷出来的油腻味,还有,叔叔的脸和她贴得这么近,她担心那上面一颗一颗红色的痤疮碰到她。但是,她更担心妈妈能闻到她嘴里巧克力的味道,那样她再也吃不到巧克力了,她只能让康幸叔叔帮她清洁了。

康幸叔叔个头不高,是个小胖子,脸上红通通的痤疮很是显眼,让他总有一种油腻的感觉,但康幸叔叔穿着讲究,很少见他穿松散的休闲装,衬衣西裤是标配,皮鞋一律锃亮,款式必定时尚。他比王云筝的父亲小上十岁,俩人是羽毛球友,经常打搭档。因为两家住得近,再加上康幸没结婚,康幸常到王家蹭饭。王云筝的母亲是个热心肠,不停地为他介绍对象,可惜康幸叔叔与那些女生见了面吃了饭,最终都没有牵手成功。私下里母亲跟父亲议论,说康幸出身农家没钱没背景,长相又不出众,要命的是眼光还高,这婚姻是真正难了。

王云筝不关心康幸叔叔的婚姻大事,她挺盼望康幸叔叔上家里来的,一来她就有巧克力吃了,吃完叔叔会帮她清洁干净,妈妈再精明也没有发现过。后来,康幸叔叔工作调动迁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王云筝再没有见过他,小孩心性,见不着就想不起了。父母倒是还会说起,谈论最多的还是康幸叔叔的婚事,日子久了,他们也不说了。

少女被恐惧笼罩全身,她不是没有听过类似的事情,从来没觉得能与自己发生联系,可现在她知道了,她没能幸免,她是其中一人,她也曾被肮脏的唾沫浸染,也曾被亵渎玩弄,她还自我感觉良好悠悠然长到19岁。

图书馆里一切声像变得虚幻,讲台上那位美女早已幻化成一团肮脏的色块,漂浮在灰色的布景之上。王云筝觉得好多人有看穿别人心思的本事,她得赶紧把脑子里的画面收起来、折起来、藏起来,像今天以前一点也记不起那样。她整理脸部的表情,抿抿嘴,叩叩牙,试图让五官生动活泼,她搓搓手,把掌心的湿汗抹去,再甩甩头,让长发飘起来。

不能让人知道,不能跟谁说,更不会像今天这位美女当众哭泣自揭伤疤,那不是把屁股亮出来再让人看吗?王云筝咬紧牙关拿定主意,她收拾东西跑出图书馆,跑到对面的街心公园,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康幸,大流氓!你该打光棍一辈子,该被枪毙,该被车撞,该被阉割,王云筝诅咒着。如果再见到康幸呢?这不是不可能的事,虽说现在他人在另外一个城市,但距离她居住的这个城市高铁不过两个小时。王云筝一阵紧张,她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小白鞋上蒙上灰黑的印子。康幸一定很得意吧,她就是个傻妞,贪吃的傻妞。不要脸的流氓,他会不会以为她记不住了,会不会以为她即使记住了也拿他没办法。是啊,她还能找上门去?康幸,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但凡让我见到你,我会立马上去一耳光,把你的嘴打烂,把你的脸打歪!

“王云筝,你好!”

这一声问好像来自天边,王云筝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站在三四米外冬青树丛边的周意。周意是同年级的同学,他们一起做过墙报,他能写一手正楷,她会画卡通人物。她冷漠地看着他,此时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周意手上捧着一顶白帽子:“你的帽子忘在桌上了。“

王云筝心脏一阵收缩,他怎么知道这是她的帽子,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刚才是不是在图书馆里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她仔细看他的脸,他的脸上带着笑,笑什么?她站起来冲过去要把帽子抢过来,周意的手往后一收。“你不谢谢我吗?”“怎么谢?”“至少一杯奶茶吧!”他嘴巴朝广场右边努一努说:“那里就有一家奶茶店。”“快还给我!”“不请客就不给。”

周意那张笑盈盈的俊脸在王云筝看来邪气满满,她挥起手,用尽她的力气甩出去,她刚刚臆想的那个巴掌有了着落。帽子她不要了,转身就走。

周意的耳朵发出悠长的鸣叫,像有一辆火车开出去,他整个黑屏了。脸上的疼痛他完全忽略,王云筝眼里流露出的厌恶才让他心碎。他喜欢这个长头发细高个的女孩很久了,偶尔发现她周末到图书馆来,他也悄悄跟来。他从来没有打扰过她,刚才要不是觉得她不开心,他不会逗她。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他感觉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机会说了,他撒开腿追上去挡在她前面,把帽子塞到她手里,绝望地吼了一句:“王云筝,我喜欢你!”

王云筝抓住帽子脚下没有放慢,她跑得更快了,经过一个公车站,一辆公共汽车正好停下来,她不管是哪一路,马不停蹄跳上去。车子开动,走了一站又一站,王云筝的手持续麻痛,连带手臂都有拉伤的痛感,她想,她这只打人的手如此痛,那张被打的脸又该有多痛啊?周意,算你倒霉,这巴掌本来应该打在康幸的脸上,要怪你就怪那个死变态。

 

火锅汤底、肉料和蘸料点的是外卖,王云筝另外准备了将近十个小菜,几罐啤酒,摆了满满一桌。电话她打了好几次,程道没接,她又发短信,说回来吃饭吧,火锅开了。

她一直坐着等,火锅用了保温功能。她看着窗外的光线暗下去黑下去,然后一盏盏灯光亮起来,她没有打开屋里的灯,她就这样坐在阴暗里,她觉得29岁已经好老,一手好牌全部打烂,唯有阴暗才不反衬她的颓败。如果有一天程道跟她说分手,她不会觉得突然,也不会挽留,除非她能确定她的手不再失控挥舞。

在周意之后,她大概还扇过七八个男人耳光吧,她不太愿意记这些,越往后的她越记不住。周意之后的那个,算是第二个,她记得最清楚,因为那个男人她是喜欢的。他们一块儿到郊外骑车踏青看电影吃烧烤,情人节那天,他给她的礼物是一盒精美的巧克力。每一块巧克力的造型都不一样,他挑了一粒心形的放进她嘴里,巧克力在她口中融化,他的嘴凑上来,她推开他,她想先把糖汁咽下去,但他很着急,他说:“我想吃你嘴里的糖。”他嘴里的热气压过来,电闪雷鸣,她的手扇出去,打到他鼻梁上,那鼻子喷血,洒到衣服上。他退后两步,手抹一把鼻子,看到手上的血,他愤怒而激动地喊:“神经病!”喊完人迅速消失,留她一人在原地。神经病这三个字在王云筝耳边响了一晚上,这次出手她能理出头绪,线索清晰,关联到巧克力,关联到嘴,她笃定地把账再次记到康幸身上——康幸,这又是你的替罪羊。

她再不吃巧克力、不吃糖,努力将关联切断。后来她再打人巴掌,或因人说她性感,赞她腿长,她没敢把账记到康幸那里。他们还骂她假正经,她把头发剪短,露腿的裙子收起来。再后来她出手的原因越来越模糊,可能是因为忌妒、愤怒,也可能因为臆测,就像程道挨的巴掌,无辜莫名。手长在她身上,她是施暴者,她早忘了还有一个遥远的源头在。

王云筝在黑暗中坐了很久,适应了黑暗,屋子里的摆设样样分明。她用这段时间找到一线生机,有一件事虽然有些疯狂,但她必须去完成,刻不容缓——无论康幸在哪,她要找到他,她要狠狠地给他脸上印上一巴掌。她运用的是时空穿梭的机制,她将要打出去的这一巴掌似乎是滞后的,但只要打出去,便有消灭本体的意义,这些年来她扇出去的耳光不过都是幻象,在本体消灭之后,它们终会灰飞烟灭,未来她将能守望。王云筝有了一丝底气,只要去争取,好日子会有的,程道值得她这么做。认识之初,她对他不来电,嫌他烦,有一天一巴掌就甩过去了,他没有捂脸也没有走,他定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手说:“你手痛吗?”她说:“有点。”他说:“下次少用点劲。”

临近十二点程道回来了,阴着脸一身烟味,鞋子不脱直接进卧室,她追着脚跟进去,他躺到床上,她拉他手说吃饭,他翻身朝里说吃饱了。她到客厅涮了一小碗牛百叶,抹上芝麻酱,拿进来捉一片塞进他嘴里,程道鼻孔里发出嗯嗯声,表示反抗,但没把吃食吐出来。王云筝说:“你不起来吃,我就喂你。”说完又捉一片塞进嘴里去。程道呼地坐起来,嘟囔着:“厂子被封我心里不好受,你还打人。”“还不是气你着了那个整容脸的道,这么轻易用厂子给人做担保。”“她是我亲戚,我不帮不行,我也后悔呀。”“不说了,先起来吃东西,吃完就不难受了。”她亲亲他的脸,拉着他的手。

俩人吃着火锅,亲密度随火锅温度上扬,算是和好如初了。他们议论起目前木材成品价格不断上涨,厂子被封只能干着急,有钱赚不到。王云筝说干脆把她这套房拿去抵押弄点贷款。程道说缺口太大,她这套房最多贷得几十万出来,那边被封的厂子要解套首先就得先拿出两百万。她给他盛上猪肝粉肠莲藕,“先吃饭,不急,慢慢想办法。”

他们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劲热烈地做了一场爱,她躺在他臂弯里,听他响起鼻鼾,她轻轻离开他的手臂,给他掖好被子,在被她打过的脸上亲了一口。他们睡一块儿两年了,他竖过三根指头发誓要给她买一套高档公寓,有了家再娶她。现在他们住的是王云筝父母留给她的一套旧房,父母另外买了一套新的宽敞的,月供王云筝一块儿供,说白了新房最后也是王云筝的,父母不急着放权实是怕女儿吃亏。王云筝的父母看不上程道,觉得以前那几个都比这个强,自己女儿名牌大学生,药厂的技术员,他一个木材加工厂的小老板,房子都没挣出一套来。程道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要有自己挣出来的房子。

第二天王云筝回家,两个目的,一是问父母借钱,二是打听康幸的下落。

母亲已经退休,父亲明年就退了,经济大权掌握在母亲手中,说通母亲就可以。她平时可不那么乐意回家,两个老人闲来无事,她回去他们电视不看了,闲庭散步不散了,专门对着她。她不提前打招呼,都是突然间杀回去,好歹不让他们有更多的准备。

刚进家门,鞋子还没脱,母亲从阳台上窜过来说:“姑娘家衣服也不穿鲜亮些的,一天到晚两个色,不是黑就是白,头发还剪这么短,怕别人把你当女的呀?”女儿长得清秀,身材又好,母亲当然希望在人前女儿能大放光彩。

王云筝在这个问题上默默地跟母亲斗争了好些年。王云筝说:“妈,你就不懂了,你看那些时尚杂志,看那些模特,有几个是穿得花里胡哨的,能驾驭黑白色才叫气质呢。”

“行,有气质,有气质不会连裙子也不穿吧?要不是你和程道待一块儿,我真怀疑你有病了。”

“哪有亲妈这么说自己女儿的?我看着蛮好,庄重。”父亲出来救场了。

王云筝感激地看着父亲,拿了保温杯,给父亲泡了一杯黑枸杞子,顺带说那枸杞子是程道买的。

父亲说:“这小子如果不是要当我们的女婿,我会夸他两句,要做我们的女婿水准还差点。”

好不容易从母亲口下逃脱,父亲这头又开场了,这借钱一事还怎么张口呀。“你们放心吧,我这辈子不嫁人了,等我和程道过腻了,自然就分了。”

父亲说:“这个心态好,这才是文明。”

“什么文明,这是堕落,你不想抱孙子我还想呢。”

“不结婚也未必不能有孙子。”

“我早就看出来你心眼活了,不要教坏我女儿。”

母亲和父亲杠上,王云筝抽空到厨房冰箱拿了一只香瓜,啃了半边出来听到父亲说:“昨天跟康幸吃饭,他跟我说打算要二胎呢,他不才小我十岁,你这么厉害要不也生一个?”母亲拾起手边的坐垫扔向父亲,王云筝伸手替父亲挡开去。“爸,你刚才说的是谁呀?”“康幸呀,小时候经常到我们家里来蹭饭的那个小胖子,以前还老让***给介绍老婆呢,你太小,记不住了,他调回我们市当银行行长了,我早就看好他,聪明,能吃苦,不是池中物啊!”……

王云筝把瓜吃完,瓜汁沾了一手。冥冥自有天意,康幸把自己送回来了,便利快捷到让她有点措手不及,这是多大的瓜呀,怎么吃,她得好好合计。

 

王云筝做了好几套方案,心里也排演了一番,等打通康幸的电话,方案通通作废。王云筝说自己是谁谁的女儿,电话那头康幸立马把她的名字叫出来,很亲热,等她表明要请康行长吃个饭,康幸说一家人哪用客套,他让她上他家里,当晚就去,认认家门。王云筝不怕,到家里去就到家里去,她现在可不是幼稚园的女生了。

她按地址找上门,摁下门铃那会儿颇有点单刀赴会的悲壮,门内传出细碎的奔跑声,门打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看着她说:“是云筝姐姐吗?”她点点头,脸上挤出笑,一路来鼓足的硬气被这小女孩卸掉大半,女孩长得也太好看了,乌黑长发,齐齐的刘海,嘴唇红嘟嘟,偏茶色的眼睛圆溜溜,皮肤白得发光,一身粉红色公主裙,白色长袜,身体纤细,怎么看都看不到康幸的半分基因,康幸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天使?他不配。

女孩俯下身给她拿拖鞋,王云筝抢着自己拿,走进客厅,康幸从厨房出来,身上戴着围裙,笑着说:“哇,云筝,大姑娘,走在街上认不出来啰。”

见到康幸本人,王云筝没敢认真打量对方,晃一眼,人还是那个人,长相身材无二,但洋溢出一份体面,整个人圆润光滑。康幸招呼她坐下,说再炒个菜就能开饭。小姑娘乖巧地往她跟前放了两罐饮料。康幸又进厨房去了。她疑惑为什么看不到女主人,很快发现女主人挂在墙上,那是一张巨幅美人照,照中人明眉皓齿,虽然有可能借助技术手段达到明星效果,但能看出小姑娘长得像母亲。小姑娘如此,王云筝相信她的母亲不会差。小姑娘看她注意照片,在一旁解说:“我妈妈去练瑜伽,马上就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康谷雨。”“进新学校了吗?”“进了,就我们家对面的香江小学。”“喜欢这儿吗?”“我挺喜欢的,我妈不太喜欢。”

菜摆上桌,女主人回来了,一身飒爽的运动服,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王云筝吃惊于女人的年轻,本以为墙上的照片属于青春期的念想,没想到真人看起来比照片还年轻。她那一声婶婶无论如何是叫不出口了。康幸给他们两人作介绍,让她就叫对方名字李苏,后来她知道李苏只比自己大四岁,生下康谷雨时刚二十出头。李苏身上有一股子高傲,不热情,说话少,吃饭时还能戴着耳机。康幸对此熟视无睹,还不时给李苏夹菜。王云筝暗想,康幸怕是很难降服这样一位少妻吧,活该,自找的。

康幸一直在说话,说起过去常到王家去蹭饭,跟云筝父亲搭档打球,让云筝妈帮介绍对象,那些旧事说起来热情洋溢的,听起来两家关系真是要好。但他没有提到巧克力,王云筝不信他记不住了,她今晚来这儿不是为这顿饭,既然要回忆就还原度高点吧,不能光说正史。她说:“你还经常给我买巧克力呢。”康幸的笑容没有变化,呵呵笑,点点头,滑过去了。

晚饭过后,康谷雨有线上英语课,李苏陪着进书房去了,客厅就剩下王云筝和康幸。王云筝直奔主题,她要康幸帮忙程道的木材加工厂弄贷款,详细说明了一番情况。来之前她知道以他们的条件贷出两三百万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把这个难题推给康幸,她等着他说,很难,不好办。然后她会说,她现在一颗烂牙都没有,这得感谢叔叔小时候帮她清洁得干干净净。她希望这对康幸能构成一种威胁,哪怕他不害怕,不以为然,她也要让他知道她记得清清楚楚。往下他可以选择帮他们的忙也可以选择不,如果选择不,她准备好的那一巴掌不会再等待。

康幸一边听王云筝讲,一边提问,问得很详细,他说木材加工是不错的产业,还说城南开发区的工业园有厂地廉价招租,让他们把厂子规模扩大,贷款的事不用愁,包在他身上,让程道来找他办,他和程道再好好聊聊。康幸一点没推辞,不但把贷款的事揽到身上,还让他们多贷,把厂子办大。他没沦落到受胁迫,她的巴掌也没能打出去。王云筝相当失落,虽然她有求人办事的私心,但对结果并未抱有希望,她认为像康幸这样龌龊却聪明有权术的是不会把她这样的一个小女子放在眼里的。她更有心把这当成她出手的一个缓冲和过渡,可是,落空了。

王云筝回来跟程道讲起这事,程道大喜过望,马上去与康幸联络,手续很顺利,前后不到三个月六百万贷款就批下来了,程道在这三个月当中,用康幸介绍的关系在城南开发区的工业园租了二十亩地,准备建新厂。程道忙碌亢奋嘴里全是宏图展望,还有对康幸的感恩戴德。每每听到,王云筝的心都会揪一下,她心里绷着根弦,那个源头巴掌没有还回去,就等于雷埋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引爆了,王云筝早对自己的管控能力丧失信心。她对康幸的恨意也没有因此消减半分,康幸帮忙,只是让巴掌落到脸上的时间延长了。

木材加工厂设备运回来,招聘的工人培训完毕,程道的厂子热火朝天地开工了,工厂开工前弄了个开工的剪彩仪式,程道热情地邀请康幸来剪彩,康幸婉拒了,给王云筝特地来电话解释这种场合他出面不合适。王云筝表示理解感谢。她和康幸平时没有任何联系,现在与康幸联系勤快的是程道,她成了局外人。临近八月十五,程道计划要给康幸送礼,一会儿计划送购物卡,一会儿计划送名表。程道征求王云筝的意见,她说不用送,程道说她不通人情世故,不要仗着是熟人就不走关系,以后关系就透支了。她不服气程道教育他,要说人情世故她才是程道的老师,可争论这有什么意义呢?她说送什么都无所谓,康幸不会嫌弃,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这句随便扯来的话让她陷入了沉思,康幸这么卖力地帮他们,是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还是因为他有一段和她同样的记忆?

后来,程道的礼物是买给康幸夫人李苏的,据说是一套首饰。王云筝不关心,随程道自己去折腾,后来她无意中看到购物小票,她想拿程道的药店会员卡去买药,从钱包里翻出来了。因为消费金额较大,她多看了一眼,看到是首饰就想起程道说过送礼的事,本来要滑过去了,她偏偏看到其中有一款项链买了两条,有必要送两条一样的项链吗?她拿着小票问程道,程道说有一条是给***买的。程道说话时走到镜子前,拿起梳子梳了梳头,显示自己非常自然和不在意。王云筝笑了:“我给阿姨打电话,看她有没有收到你的项链。”程道把梳子摔到台上,气急败坏:“那天我去买东西的时候正好碰到彭晶晶,她帮我选的礼物,后来,就顺便送她一件了,怎么了,我挣的钱我买件礼物送人怎么了?让你帮我出主意,你就一句随便,人家热心我送人情不可以吗?”程道满脸通红,唾沫四溅。王云筝平静听完,她完全相信程道的解释,她了解程道,幸亏他开的是木材加工厂,如果开的是饭馆,免单的金额大过利润也不奇怪。她见过彭晶晶,厂里的出纳,挺本分勤快的一个姑娘,长相普通。她说:“送就送了,只是,送项链容易让人想多了。”“想多的人是你吧,我那天还问了彭晶晶,如果结婚能不能允许老公出轨?她说可以给三次机会,你可不可以学习人家那份大度。”

王云筝一直盯着程道,程道说话时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紧张、恼怒、松弛、傲慢、得意、轻视、嫌弃一一呈现,不可以演内心戏吗?王云筝没有在冲突最激烈的时候挥出巴掌,这时候出手了。

程道捂着脸,像被雷劈到一样。这一份戏剧化的滞后也把王云筝惊到了,事情不是已经说开了吗?就因为程道的表情她就要暴力?程道突然把手举起,热量已经扑到她的脸上,是要还手吗?来吧,扯平了最好。她盯着,眼睛不眨。他的手僵硬地握起来,变成一根指头指着她的眉心:“王云筝,我警告你,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王云筝从他的眼神看到一份狠,还有恨,她不怀疑下一次他真能还击她一掌,这不是她害怕的,他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表达的是决裂。

王云筝后悔了,她走错了一步棋,她去见康幸的那次,应该只做一件事,就是把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她自以为聪明谋划得当,其实是贻误战机断送的是自己的幸福。

她捉起手边的电话,她不会再等,康幸的手机关机,她找上门去,要她等还不如让她跳楼。

康幸不在家,接待她的是李苏。李苏穿着睡衣,素颜,两眼通红,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她问康谷雨在哪儿,李苏说在亲戚家。她猜想是不是夫妻吵架了,男人负气待在外头不回了?正思忖着怎么开口,李苏凄惘地说:“你这么快就听到消息了,传得真快啊!”她一脸懵懂:“怎么,出什么事了?”李苏轻声抽泣:“老康早上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是单位的事吗?”王云筝没办法不往经济腐败一路上想。“不是,他昨天用刀捅了人,那人现在住着院。”“叔叔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会?”李苏说:“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惹这一身祸!”

王云筝没再问出什么,也不好意思问,多问一句都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她给李苏留了手机号码,说有需要就找她,孩子如果要她帮忙看,她也是有时间的。对康谷雨,王云筝有莫名的好感。

后来,王云筝是从父母口中听到了比较可信的版本,虽然有些过于香艳,一句话新闻可以这么表述:康幸跟踪老婆,捅伤奸夫。

王云筝用这个爆炸新闻把已经有两晚不回家的程道召唤回了家。俩人还是吃火锅,喝啤酒,不可避免地展开联想,用可以描述的语言来描述不可描述之事。程道算是有良心,一再叹息康幸不值得,红颜祸水,英雄末路。王云筝倒是借机有了样本,敲山震虎,勉强也为自己那一巴掌脱罪。程道变聪明了,喝了好几罐啤酒思路越发活泛,他说:“好好的人都是被逼上梁山的。”王云筝听出来了,怨还在,她也有怨啊。

王云筝好像是高兴了几天,觉得康幸真是报应了,咋眼看成功人士娇妻美眷,原是头上绿草成茵。程道有个老同学在公安系统工作,他积极打听康幸会怎么判,王云筝想无论怎么判,银行行长终归是不能干了吧,公职能不能保住还难说,反正,前途算是毁了。程道得来的内部消息是,尽管康家包括李苏在内与受害人试图讲和,但全被拒了。王云筝回家跟父母说起这些,父亲不信,说解决问题的关键在李苏身上,父亲比程道更加痛心疾首,说康幸苦出身有今天太不易,忍功一定超好,走到这步肯定是忍无可忍。又说既然王云筝与李苏认识,让她好好去劝一劝,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有一个女儿。王云筝不认为自己和李苏有多熟,上门去做这类妇联工作,她万万是做不来的,何况在她心中康幸没那么大的委屈,她还是当个吃瓜群众合适。

……

(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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