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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2年第8期|贾新城 :西厢记(节选)

时间:2023-04-2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贾新城 点击:

小编说

村妇黄淑芹状告丈夫张连涛婚内强奸,代理律师引经据典,称张连涛“违背妇女真实意志”。派出所长王木多对这些教科书用词不屑一顾,黄淑芹的“真实意志”到底是什么才是关键。早有传言张连涛“金屋藏娇”,王木多赴“金屋”探访,上演了一出《西厢记》,终于找到了解锁“真实意志”的密码。

西厢记

文/贾新城

时令进入阳历十一月中旬,整个繁花县境内白山黑水。四周环山的盆地每年入冬大雪都迫不及待,千年河的河水尚未结冰,阴沉沉地流淌着。

早上七点半,王木多开车把儿子送到学校。看着儿子一身棉装校服混入人群的背影,他突然感慨起来。

他这个年龄也是在这所高中读书,记得也是有校服的,是尼龙材质的运动服款式,胳膊和大腿外侧三条杠那种。就此一套,并没有夏天的半截袖版,也记不清什么场合必须穿,倒是记得要求大家都穿的时候一定有人没穿,而平时没有要求的时候一定有不少人穿。没想到如今一个县城高中,校服不但有春秋版、夏季版,冬天也有了冬季版:下摆至腿肚子的深蓝色长款羽绒服,后背正中央绣有学校标识,让学生的归属感很强。

当然,王木多感慨的不是生活水准的提高,而是这群学生的不可辨识,晃晃悠悠行走着,身高体型都差不多,不要说背影,就是从前面看,也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发型差不多,个顶个戴着款式雷同的大镜框眼镜。有好几次接儿子,他都差点儿认错。

有点儿像贾宝玉犯了癔病,王木多一路开着车,脑海里全是羽绒服、大镜框眼镜的画面,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发起了这个神经。到了派出所,拉上手刹、熄了火,摊开双手手掌用力在一张热脸上搓抹半天,方才下了车。

利用早交班时间,王木多传达了县政府净化营商环境推进会的主要精神。会议是昨天下午召开的,重点还是讲促进经济高质量发展,打好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的牌,特别提到高铁站建设,谁都盼望高铁修到家乡。会议很隆重,全县各乡派出所所长悉数到会。

由于增加了这一内容,交班会比平时多出半个钟头,结束的时候八点五十了。回办公室途中,路过接警室,王木多往门缝儿里瞄了一眼,吓一大跳,儿子怎么还跑派出所来了?他退回几步推门进去,定睛一看,不是。长款羽绒服就不说了,头顶厚两鬓薄的发型,银白色大框眼镜,现在这年轻人都太像了。

没等接警民警说话,来人就向王木多伸出手:“王所长我一直在等您,我是韦承文。”

王木多点点头表示认出来了:“我还寻思是我儿子呢。”

“您又骂我。”韦承文自我解嘲地笑笑,“我这次来是报案的,去您办公室吧。”

“这儿就是接警室。”王木多指了指办公桌和值班民警,“报案的话就在这儿报。”

“您是否有空?”韦承文捏了捏手中的文件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案情重大。”

王木多用余光瞄了瞄文件袋:“就你这节奏,不像有多重大。”

“这是一起强奸案。”韦承文的语气带着警句感和标题感,由于吐字清晰发音明朗,效果较好地表达出它的严重性,有点儿抛出撒手锏的意味。

“强奸?”王木多指了指韦承文刚刚坐过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后绕过他朝桌子后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掏烟,坐到值班民警旁边的椅子上,啪嗒点着,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大口浓烟,“你一个大小伙子,别告诉我你是受害人啊。”

“王所长您又开我玩笑。”韦承文调整下坐姿,往上推了推眼镜,“受害人当然不是我。”

“也不像投案。”王木多表现得很严肃。

韦承文看了眼王木多,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是报案。”

王木多嗯了一声:“你这是又成代理人了。”见韦承文点头,王木多又说,“被强奸找律师代理,现在的人都这么沉稳了吗?”

韦承文又点点头:“委托人经过深思熟虑。”

“好,你有备而来,那就整吧。”王木多站起身,“走正常程序,该报报、该接接。这东西没啥背人的,没必要单独跟我整什么私聊。”

王木多说着就往外走,走一半又停下,对韦承文说:“不是生人作案,也不怕他跑,对吧?”

韦承文想了想,说:“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王木多转过身,让民警给马伯乐打电话,叫他过来一起把案子接了。然后又对韦承文说,马伯乐是分管案件的副所长,接这个案子绰绰有余。他这会儿确实有事,完事就回来。

“王所长更沉稳,”韦承文看着王木多从身边走过,“连是谁您都不问。”

“没啥好问的,”王木多边走边说,“都不是啥好饼。”

王木多走出接警室,听里边民警问韦承文是不是律师,韦承文回答说是。这时马伯乐迎头走过来:“要接个案子?”——王木多压低嗓音叫他了解了解情况:“有人委托律师来报案,说是涉嫌强奸。我本来要去于洋那儿,也不去了,通个话得了。”

于洋是县发改局局长,王木多的高中同学。电话里,于洋说找他也没啥要紧事,近期想跟他一起去趟省城,跑跑高铁的事。王木多说:“必须支持,繁花县能通高铁,是载入史册的事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个发改局局长值得点赞。”于洋说:“昨天下午开完会,本来打算叫几个同学聚聚的,看你忙得跟孙子似的,就拉倒了。”王木多回敬说:“你才是孙子,我忙还不是因为你们忙,你们要是不忙我能忙哪儿去。”于洋让他别在这儿玩绕口令了,要侃大山晚上找找杨冬风,整点儿。王木多说你那胃都去京城展览好几次了,除了必要的局子,酒还是少喝点儿。不过,说到杨局,他还真想点点他,他这个文旅局局长是该抓抓道德建设了,现在的人为了一己之利真是连脸都不要了。于洋感觉话题转得突兀,就问何出此言。王木多正想举几个例子,眼见杨冬风出现在门口,当当地敲着那扇半开着的门,便抬高音调大笑:“说曹操曹操到,杨局来了,撂了吧。”

“什么曹操?”杨冬风缓缓坐到办公桌前的长条椅上,“一定是于局。这小子不研究他的高铁,跟你煲什么电话粥。”

“你比曹操还奸。”王木多从烟盒里捏出一支烟,在杨冬风眼前晃了晃,“还戒着呢?”

“抽你的吧。”杨冬风一脸厌恶地摆手扇风。

杨冬风向来不喜欢啰唆,一般不超过三句话肯定直入主题。他说过两天省城一个朋友要来镇里拍微电影,剧组一共十多个人,取景地既有镇里,也有乡下。他考虑了一下,打算推荐他们来王木多管内的浪花乡某村,具体在哪个村,得人家导演现场看完再定。王木多说这么考虑就对了,微电影是好东西,是直接宣传家乡,村里肯定求之不得。如果需要警力帮助维持下秩序什么的,他这块儿不成问题。杨春风说他正想说这个,因为这个微电影还是警察题材,剧组想在当地找两个警察当群众演员。王木多非常惊喜,怨杨冬风搞反盆了,说这事得他去文旅局拜访才对,他们就缺对外形象宣传。杨冬风说他也是刚好路过,再说,无论如何也是这边帮那边。王木多眨眨眼,说能不能加戏,把他们的故事往里加一加。杨冬风说那得跟人家导演商量,毕竟人家是成型的剧本。

“村里边不是问题。”杨冬风皱了皱眉头,“主要还是维持秩序,他们剧组这次请了个明星来。你那几个村子那些人网络直播,别到时候为了蹭热度再把人家明星挠伤了。”

王木多哈哈大笑:“可人家搞直播不违法,我管不着啊。挠明星不至于。”

杨冬风说着站了起来:“像你们红升村的什么野玫瑰、山里红啥的,我天天能刷到她俩。手机直播电商其实是好事,让这帮人给整拧扯了,什么原生态才艺,明明是抹农村人的黑。”

王木多掐灭了烟头:“知道,我也总能刷到,同城嘛。得了,保证谁也挠不到人家明星就是了。”

“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杨冬风看了看窗外,“剧组说天气预报再报下雪,他们就杀过来。”

送走杨冬风,王木多打电话把马伯乐叫了过来,问他基本情况。

“你猜是谁报案?”马伯乐从王木多指间夺下抽了一半的烟,塞自己嘴里猛吸一口,烟雾和人名一起喷吐出来,“黄淑芹。”

“黄淑芹?”王木多一歪嘴,“野玫瑰?”

马伯乐吸口烟,闭着一只眼往烟灰缸弹烟灰,“是她。”

王木多打了个哈欠:“她告谁强奸?”

“张连涛。”马伯乐一字一顿,挑衅地盯着王木多。

王木多脑袋一歪:“这个新鲜了。”

“一开始我也不信。”马伯乐掐灭烟头,一只手按住后脖颈,一圈一圈地扭脖子,脑袋像个团团转的陀螺,“我就知道你判断应该不是啥突发恶性,但熟人作案熟到这种程度,你也没想到吧?”

“说说吧。”王木多上牙咬着下唇,吐字有点儿不太清晰,“高度概括,捞干的。”

马伯乐点点头,说这个韦承文他认识,做事精准、谨小慎微、一丝不苟,就他提供的书面材料来说,应该是基本属实。一周前,11月5日下午,黄淑芹来镇上找张连涛要钱,钱没要成,但一起去饭店吃了晚饭,由于喝酒喝到很晚她就没回村里,在张连涛镇里的平房住了一宿。然后,黄淑芹就坚决要报案,告张连涛强奸。

“你把那个韦三给我喊过来。”王木多抓起桌上的一支笔用力扔到地上。

马伯乐的目光紧随那支笔划过一道弧线又回到王木多的眼睛上:“喊韦承文?笔录还没最后完成呢。”

“笔录不做了。”王木多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弯腰拾起笔快步走回去,“是不是都觉得咱们很闲啊。”

马伯乐没走,而是坐到长条椅上。他阐述说,有案必接,成案必立,立案必破,这都是必须的必。另外,接警、询问、陈述、作笔录,从这些受立案法定程序说,跟律师沟通确实比跟普通人强百倍,听得明白、答得清楚,推进迅速、进展顺利。当然,就这个案件来说,从传统伦理道德层面讲,的确有些悖于常理。但从法律层面讲,发生性关系,只要违背妇女真实意志便是强奸,无论行为双方是何种关系。婚内强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把那个韦三给我喊过来。”王木多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马伯乐看了看王木多,起身出去了。

马伯乐带着韦承文进来,王木多端坐在办公桌后示意他们坐下。马伯乐轻轻推了一把韦承文,叫他坐靠近办公桌的一端。韦承文站着没动,说按程序还是应该一边询问代理人,一边由民警作笔录更恰当。王木多没接韦承文的话茬儿,而是看着马伯乐,叫他去把张连涛找来,到办案区候着。马伯乐应声出去,剩下王木多与韦承文一对一。

王木多看了眼韦承文紧紧捏着的文件袋:“首先告知你,这起案件已由浪花乡派出所正式受理。所以怎么办案,我来决定。”

韦承文想了想,坐了下去,把文件袋平放到双腿上。

王木多点着烟,深吸了一口:“刚才我简单了解下案情,其实应该去发案地公安机关报案。张连涛那片平房,归镇西街派出所。”

韦承文转了转眼珠:“选择来这儿报案是我的主意。一来是从当事人双方户籍的角度,二来我了解王所长是非分明,办事说一不二,所以我来了就直接找您。”

王木多想了想,缓和口气说:“要依黄淑芹,那得去县公安局。”

韦承文点头称是,“黄淑芹不懂。”

“她不是不懂,她是不怕事儿大。”说着,王木多起身找了个一次性纸杯,按开饮水机给韦承文接了杯热水。他态度很温和:“什么叫是非分明?是非分明听上去是对一个人的褒奖,其实是最低要求。特别是吃法律这口饭的,光知道维护法律还不够,更要知道法律最终维护什么,不具有这样的思辨,不要说分明了,都不配谈是非。执法者也好,律师也罢,都是做人的工作,是肉体而不能是砖头,是工程师而不能是机器。”

“我这样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王木多站起身,“韦三你把材料扔这儿,回去等消息吧。”

“您是说……”韦承文只好站起来,摸了摸眼镜框,“把材料交给您?”

“我不要也行。留你的文字材料也就是个参考。”王木多看了看韦承文手里的文件袋,“里边要是有内裤、纸巾什么的,你也可以留着。但别丢了,丢了你要负法律责任。”

韦承文抬起手看了看文件袋,又看了看自己的羽绒服,带着些许委屈的腔调说:“我是黄淑芹的法定代理人,我怎么还回去了呢?”

“你不回去呢,找个没人的屋自己待着也行,我这儿空屋子够用。”王木多面无表情,“韦三你代不代理,我也得找黄淑芹本人,我不可能光跟一个律师整西洋景。”

韦承文脸涨得通红:“王所长,我现在是在工作,韦三韦三地叫不合适。更重要的是,强奸是绝对成立的,我以法律之名担保。”

王木多笑了笑:“违背妇女真实意志,是吧?”

“对,这并不是新课题。”韦承文双手交叉,把文件袋抱在胸前,“婚内强奸的判例并不罕见。”

“得了,你也别在这儿答卷子了。”王木多用一种奉劝的语气说,“我马上要接一个涉密电话。”

涉密电话未必真有,但韦承文听懂了这是逐客令,只好连连摇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关于韦三,”王木多冲着韦承文的背影高声说道,“我跟你再啰唆一句,无论工作不工作,你也是老韦家的老三。”

韦承文离开没多大会儿,马伯乐着急忙慌地进来了,手里拿着韦承文那个文件袋:“咋把韦承文撵走了?”

“你怎么知道是撵走的呢?”王木多低着头在手机上做“学习强国”挑战答题。

“我在门口碰到他,看他一脸不乐意。”马伯乐把文件袋递向王木多,“他说他考虑了,还是把这些材料交给派出所。”

“你咋自己回来的?”王木多按灭手机,但没接文件袋,示意马伯乐打开它。

“没找到张连涛,打手机一直联系不上。”马伯乐把文件袋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放到办公桌上,两个带拉链的透明硬塑料袋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一个塞着猩红色女款内裤,一个塞着几团泛着黄渍的纸巾,“哎呀,居然还有物证?”

王木多没表现出惊讶,而像是有点儿烦躁。他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问马伯乐怎么看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马伯乐说黄淑芹和张连涛俩人他都不陌生,浪花乡屁大点儿地方,这二位也算得上名人了。那么,从性格和作风上看,张连涛强迫黄淑芹发生性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还是两口子。虽然这两年说是在闹离婚,但法定夫妻关系并未改变,黄淑芹闹这一出,叫谁看也是遭人膈应。然而,婚内强奸的罪名确实存在,真要追究还真不能按骂大街简单处理。如果说,保存证据或是一时赌气,但委托了律师来报案显然是玩真的了,律师不会不跟她讲强奸罪的后果,不会不跟她讲法律不是儿戏。综上,这个黄淑芹是下决心要把张连涛送进去。

王木多点点头,表示同意马伯乐绝大部分观点,但目前没有掌握真实情况,不能凭印象和常理,就臆断黄淑芹一定是无理取闹。但是,他把关注点更多地放在律师身上,早上他一见韦承文,就不怎么爽。黄淑芹拖了好几天才找律师,所以应该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侵害,她又不可能懂什么妇女意志,那么,大概率还是她一时想不开犯虎。虽然不能妄断韦承文在这里整了什么幺蛾子,但也不会出啥好道儿。

“棺材铺老板就盼着死人。”马伯乐笑了笑,“但是,法律就是法律,违背妇女真实意志的性关系就是强奸,这是硬核的。”

“你滚一边硬核去!”王木多瞪大眼睛,“黄淑芹的真实意志在哪儿呢?从脑袋里抠出来放文件袋里了?”

马伯乐一听,脑袋像钟摆一样摆动,一会儿看看左边的墙,一会儿看看右边的墙:“王大所长,你这个说法儿挺别致啊。”

“你回头细品吧。”王木多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把这些材料让潘红收好,我带你去找张连涛。”

......

(未完待续,更多精彩内容请关注《啄木鸟》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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