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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8期|傅菲:猛禽

时间:2023-09-06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傅菲 点击: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白腹隼雕

在溪谷的密林穿行,突然听到空中传来“咔咔咔”的鸣叫声,令人震颤。鸣叫声剧烈、急促,如玻璃被割裂。举头仰望,看见一只大鸟在低空盘旋。我跑到空阔处,目不转睛地仰望大鸟。

这是一种特别的鸣叫声,尖刀般锐利,带着深寒的锋芒,震慑胆魄。“咔咔咔”,一串连着一串。大鸟在峡谷的低空,巡飞出大弧度的“∞”图形。巨鸟鼓着羽翼,浮在空中,任凭气流忽上忽下。峡谷斜深,溪流奔突,苦楝、香枫、朴树、青榨槭、樟、野荔枝等乔木,架起了密叶之谷。北边的山峰呈尖塔形,悬崖叠着悬崖,阔叶灌木和乔木混杂,梯级的油绿在涌动;南边的山峰呈草垛形,杉松纷披,山腰之下是芒草坡,杂乱地长着十数棵枣树、板栗树、柚子树、无花果。果树已老得不能再老了,树叶仍婆娑。三栋破落的瓦房,被果树掩盖,芒草长到了屋檐。

大鸟露出棉白的腹部,翅膀灰褐色,如旌旗。这是罕见的白腹隼雕。大鸟绕着南边的山巅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大,最后消失在茫茫的林海。

溪谷处于大茅山山脉腹地,从里华坛流出的溪水向西流淌十余公里,汇入双溪湖。涧深林密,流经之处,渺无人烟。

白腹隼雕是空中之王,叫声犀利、凄凉,善扇翅及翱翔作长时间飞行,可在空中悬停。2019年11月,在鄱阳县谢家滩镇福山村的一处荒僻的丘陵,见识了白腹隼雕的飞行和猎杀。

丘陵低矮,覆盖着灌木和乔木。丘陵与丘陵之间是收割后的稻田和鱼塘。机耕道在林中曲折地蜿蜒。秋收之后,以低海拔林地为栖息环境的林鸟,出没在秋林和田野。火棘挂满了饱和的红浆果。煤山雀、岩鹨、黄眉鵐、暗绿绣眼鸟等小型鸟,在啄食秋虫和野果。正午,鲜有人畜出没。走在黄土软实的机耕道上,山风一阵阵凉。“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一阵尖叫,雨箭般射来,猝不及防。我惊魂未定,举头四望,搜寻叫声的来源。

在稻田之上的(距地面约200余米)低空,一只白腹隼雕作漩涡状的逡巡。它缓慢地扇动着翅膀,飞行速度却快,如海浪上滑行的舢板。鹰科、隼科的鸟,翅强健,翅膀宽圆、翅尖长,善于凭借气流飞行,可旋飞、可急飞、可悬停在空中、可俯冲。白腹隼雕属鹰科隼雕属,是鸟类中的“高级飞行员”。田野空阔,一览无余。僵死的、将死的蚂蚱和蛾,伏在干泥和稻草上。田鹨在吃虫。

田鹨成群结队栖落在六块稻田上,唧哩哩唧哩哩,欢叫着。作为刚刚从北方迁徙回南方过冬的候鸟,田鹨为遍野的秋虫唱起悼亡之歌。秋,是适合悼亡的季节。草本已枯,虫儿渐死。收割后的稻田像个祭堂。白腹隼雕突然而来的尖叫,如同从天而降的惊雷,把鸟群炸开。田鹨急速飞向林中,唧嘘哩唧嘘哩地惊叫着。

在作悠然盘旋的白腹隼雕,收起翅膀,一个俯冲,像个激浪一样,卷过散飞的鸟群,双脚夹起一只单飞的田鹨,一个翻身,贴地飞行数百米,再快速高飞,落在丘陵高处的一棵苦楝树上。它坚硬的、乌铁色的爪,刺入了田鹨的翅端,使得田鹨毫无挣扎之力。一只悼亡秋虫的田鹨,沦为果腹的祭品。白腹隼雕的爪,是藏在死神之靴里的匕首,关键时刻,图穷匕见,作准确无误的击杀。

捕食者沦为他者的食物,是常见的。白腹隼雕来得太快,死神现身得太意外,活活的田鹨被白腹隼雕的喙“撕”成了肉丝。

鸟是白腹隼雕的主要食物之一,也捕捉野兔、小山羊、小野猪等哺乳动物,以及蛇、蜥蜴等爬行动物。它在空中、在林隙猎杀鸟类。突袭,是它的绝技。所以,大多数时候,白腹隼雕是个“沉默者”,很少鸣叫。它在低空鼓翼滑行,如一朵碎云在飘移。在猎物的眼里,它仅仅是宽广天空下的一粒暗影。

猎物并不甘于束手就擒,而是绝地反击,甚至以命相搏、以死相争。有些鸟,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白腹隼雕进入卷尾科、鸦科等鸟类的领地,就会受到轮番袭击。卷尾科、鸦科等鸟类,虽是鸣禽,但性格强悍,善于“斗殴”或“群殴”。

隼雕也叫山雕,以山林为活动范围。白腹隼雕在中低海拔林区或丘陵地带栖息,常常单独活动——在林间的上空,张开翅膀,作长时间的低空逡巡。它掠过山尖,掠过林杪,掠过溪谷,大地在移动,天空在移动。

猛禽是鸟中杀神,处于食物链的顶端。杀神不但需要高超的飞行力、勇猛的捕杀力,还需要全角的搜索力。如果说,动物的眼睛分成类别,猛禽与猫科动物的眼睛无疑是最高级别的。我们用鹰眼去形容眼神的犀利、凶横,是十足的眼神杀。

鹰眼有3种颜色的光感细胞,还有少许细胞感知紫外线,视网膜黄斑处有2个中央凹(一般动物为1个),中央凹的感光细胞每平方毫米达百余万个(人眼约15万个)。鹰眼既有丰富的彩色视觉,又能感知微弱的光线。

动物的器官结构、形态特征决定了生活习性,从而决定了栖息环境,进而决定了繁殖方式、种群。反之,亦然。大自然影响物种、改变物种、塑造物种、决定物种。

所谓大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天然存在的物质世界。从物种的角度说,大自然从来就不是人类可以改造的。人类只有顺应自然规律。但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深刻地影响、威胁着物种的生存。白腹隼雕在南方,已十分罕见,种群和数量急剧地锐减,是因为20年前,森林遭受了滥砍滥伐,栖息地大幅度萎缩或碎片化。甚至在2005~2015年期间,白腹隼雕在赣东北濒临灭绝。

在野外,当我看到白腹隼雕在巡游,就会把它当作天空之神在莅临。它在昭示,自由、神圣的东西一直存在。对巨浪、风暴、山洪、暴雪,对鹰隼、熊、野牛、野猪,对蚂蚁、蚕、蜘蛛、天牛等等一切充满力量的事物,我都无比敬畏。因此,也敬畏它们的死亡。

在鄱阳湖畔的丘陵地带(一个半干涸的水库沙地),捡拾过一只脱毛的白腹隼雕。那是一只死亡已久的白腹隼雕,眼球被昆虫蛀空了,内脏被蛆虫噬空,双脚的下半截埋在沙里,毛脱得差不多了。

作为死鸟,白腹隼雕如木乃伊般干瘪。3月孵卵,孵卵期约40余天,雌鸟护巢,雄鸟觅食,幼鸟如白鸽,毛绒如雪,育雏60~82天,鸟试飞,开始了猎杀的一生。杀生为生。谁又知道,它死于哪一天呢?为什么死呢?用树杈从沙地掏出白腹隼雕,我把它挂在了一棵五裂槭上。它的归宿应该在树上,而不是沙地,虽然它是一只死鸟。天空一无所有,但有它孤傲飞翔的记忆,假如死亡也有记忆的话。活过的事物,不会轻易被抹去。比如那些与风纠缠的羽毛。

白腹隼雕现身在大茅山山脉腹地,使得我三天五天往那一带山林跑,想多看一眼它王者般的身影。即使坐车经过大茅山,我也会把头探出窗外,眺望空空的蓝天。但再也不曾见识。山太深,足够所有的鸟隐没。隐在树上,隐在悬崖,隐在溪畔,隐在草丛。我需要足够的耐性。

白腹隼雕在邀约深林,抚慰蓝天,也邀约我走进更深的林海。茫茫林海,是众鸟之家。深山预备了四季,恭候众鸟归来。

我崇尚这样的生活,多年来是这样过的:一个人去荒郊野外或人迹罕至的山林,去跟踪生命的踪迹,领略时间孕育的风景,勘探自然界所发生的伟大之爱。

动物的一生,是九死一生。要活下去,是多么难。在野外走得多了,我渐渐变得平和、豁达,对世界上所发生的各色之事,不再感到奇怪,也不会觉得自己活得憋屈,即使活得真憋屈。我彻底原谅了他人,也原谅了自己。

抬头望一望,白腹隼雕又从山巅飞了回来,在一圈圈地中低空盘旋,突然一个俯冲,往下钻……天空抛下了大地之锚。

草鸮

太阳落山了,白白的云翳变灰,山峦染上一层深黛色,饶北河泛起的白亮之光,更深沉。峡谷渐渐收拢了暮色,鸦群掠过,柳梢轻轻晃动,大地陷入了虫鸣声,唧唧复唧唧。这是3月的傍晚,河水带来了青草的气息,草滩似青似黄,芒草和白茅随风摇曳,新竹刚刚破土,枫杨树沉默。灯光如豆,散在河边的屋舍。

“嘚嘀嘀,嘚嘀嘀,嘚嘀嘀。”明亮、酣畅的鸟叫声从河滩传来,密集、平缓。熟悉鸣声的人,听得出来,这是草鸮在求偶。它的鸣肌震颤太激烈了,以至于鸣声一串串。从夜黑起,它在某一棵树或某一处草丛,一直鸣叫,至夜半才歇下来。

夜夜如此。即使是雨天,雨歇后,它叫得更起劲。在寒气渐起的春夜,草鸮是唯一鸣叫的鸟了。还算是早春,鸣虫夜啼,在田埂在墙角,嘁嘁之声无处不在,但并不浓密,稀稀寥寥。那是一些马蛉、蟋蟀、油蛉、螽斯、蚱蜢和蝽还没醒来。青蛙也叫得零落,呱呱呱,声若撞钟。蛙虫在合奏一支生命曲。大地以旋律的方式美妙彰显。“嘚嘀嘀,嘚嘀嘀。”是生命曲高潮的部分。

在某个夜,草鸮在固定的地方发声;在不同的夜,发声的地方不同。但区域是固定的——河畔。但村人并不知道那是草鸮在痴情地等待伴侣出现,反而会以为那是“鬼叫”。村人是这样说的:这是什么鬼在叫啊,叫得这么荒凉、多情。

当然,说是“鬼叫”也可以。草鸮就是“夜鬼”,日落而出,幽灵一样在草间低空飞行、嬉戏、觅食。它深圆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眉骨之下,面型如猫,侧看如猴,近看如骷髅。天生就是一副骷髅模样,又是夜黑出没,叫声怪怪的,不是“鬼”,又是什么呢?

草鸮内凹的眼部,增加了脸部面积,可以收集更多的声音,传递给耳部,以判断猎物所处的位置、大小。它虽然视力绝佳,但更借助听觉发现猎物——老鼠。鸮形目鸟,即猫头鹰,有着鸟类最好的听觉。老鼠细微的活动,都逃不过它又大又竖的耳朵,即使在它快速飞行时。眼睛不单单用在发现猎物,更用在扑杀上,电光石火般击杀,一招致命,快、狠、准。它的眼睛盯住了老鼠,射出一道寒光,老鼠吓得浑身抽搐。眼杀是第一杀,爪杀是第二杀,喙杀是绝命杀。它的眼是死神之眼。草鸮的羽毛可以吸收翅膀振动的声音,所以,它飞得无声无息,猎物毫无发觉。

它的眼又深又圆又大,头部可作270度转动,环扫四野。眼睛内的视锥细胞密度是人眼的八倍,超大的瞳孔感光能力强,可以看清树叶上的一只蝽虫。虫、鱼是草鸮的牙祭,老鼠才是主食。它的勾爪刺入老鼠胸脯,啄烂头部,铁叉一样叉入嘴里,吞咽下去。它的胃部足够容纳一条老鼠或半斤重的蜥蜴。

草鸮又名猴面鹰,栖息在草原、丘陵、河谷等草本植物丰富的地带。饶北河的上游多山,毗邻田野,河岸芒草、白茅丰盛,是草鸮理想的栖息地。

在鹰科、草鸮科鸟类中,草鸮似乎是一种易受伤的鸟。在2018年之前,我不明白其中原委。2017年秋,邻居提了一个蛇皮袋,拎着一只鸟给我看,说:这只鸟丑死了,凶狠得很,会啄人。我打开袋口,见飞羽黄褐色,下体棕白色,喙米黄色,眼球如玉珠,又大又圆,深深地内凹,耳朵竖得像猫。我说,这是草鸮,也叫猴面鹰。

拿了一块布,包住草鸮,拿出蛇皮袋。邻居说,猴面鹰瘫在村口稻田(已收割),翅膀也扇动不了,睁大眼睛,轻轻地哀叫。

我说:天冷了,它没有活动,冻僵了。我察看它全身,右爪紧缩着,勾得僵硬,左爪活动自如,翅膀无伤,头部无伤,羽毛也是完完整整的。我说:它右脚受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受伤。

紧缩的爪长时间不活动,骨节会增生,便终生活动不了。草鸮无法站立,就无法捕食。我说。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根雪糕,取下木片,又量了伤脚每个爪张开的长度,给脚敷了碘伏,用胶布、木片固定了起来。我抓住草鸮双脚,抛了抛,草鸮张开翅膀拍打,啪啪啪。邻居养了草鸮五天,脱了胶布,抛起来,呼呼呼,它沿着田野,低空飞走了。

近10年,每年有乡人在河滩或稻田捡拾到受伤的草鸮。乡人没有施救能力,也不知道送给动物救助站,伤鸟大多死了。甚至有的伤鸟被人偷吃了。有一阵子(2008~2010年),有浙江浦江人来收猫头鹰,3000元/只。

这些年,我比较专注于鸟类调查,明白了草鸮为什么易受伤。

草鸮是非常神秘的鸟类,白天躲在草蓬(巢穴)养精蓄锐,夜间鬼魅般活动,觅食半径约3公里之远。乡野有许多篱笆,用丝网隔离家禽。田野也有,比如葡萄种植园、草莓种植园、鱼塘、泥鳅养殖池。草鸮觅食,低空飞行,触碰了丝网,要么被黏住了,要么挣扎着逃走。因此受伤,断翅折脚。

草鸮与鹰科鸟在吃食上,有很大的区别。鹰科鸟啄肉丝吃,草鸮则是整条吞咽。老鼠是杂食性动物,吃稻谷、草籽、花生、玉米等素食,也吃青蛙、蜥蜴等荤食。稻田每年喷洒灭虫剂,沟鼠体内便留下了灭虫剂残余物。以沟鼠为主要食物的草鸮,也吃下了灭虫剂残留物。灭虫剂通过食物链传递,草鸮处于食物链顶端,灭虫剂对它的危害非常大。

鸟巢是鸟的繁殖之处和蜗居之处。草鸮的巢穴也许是鸟类中最大的——一个有深洞的大草篷,像个大山洞。草叶遮挡风雨,隐蔽安全。洞口外散落着灰黑色的、毛糙糙的食茧。鸮形目鸟类会吞下大量无法消化的骨骼、皮毛和羽毛等物质,每隔一两天,它们会将这些东西在胃中压缩,一起吐出,吐出的毛团被称作食茧。

草鸮在3~6月产卵,每窝产卵3~8枚,孵化期约42天,育雏期约60余天,“鸟妈”护巢,“鸟爸”觅食。五只幼鸟和“鸟妈”一天进食约6~8只老鼠,幼鸟长到第37天,可吞咽整只老鼠。草鸮非常爱干净,每天会清洁巢穴,幼鸟屁股对着洞外排泄,摩擦草叶擦屁股。育雏期间,“鸟爸”觅食回来,在洞外四处张望,确定了没有“敌人跟踪”,才进入巢室。

根据栖息地的食物是否充足或短缺,草鸮平衡繁殖量。食物丰富,产卵量大;食物短缺,产卵量小。这是物种的平衡术。一个物种的旺盛繁殖,需要足够的食物。比如昆虫,若食物充足则雌性较多,若食物缺乏则雄性较多,特定环境下,某些雄性昆虫可以变为雌性昆虫。英国演化理论学者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说:“在地球上,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都是基因设计出来保存自己最精致的生存机器。”草鸮在饶北河上游逐年增多,源于芒草、白茅占领了河滩河堤,占领了荒田和旱地,鼠类大量繁殖。

在初春的夜晚,草鸮鸣叫:嘚嘀嘀,嘚嘀嘀。一声声,都是江南潮湿的韵律。是对季节的唤醒,也是对生命的唤醒。在长达一个多月的夜里,鸣声在固定的时间响起。

河滩是河的衍生,看起来是那么普通,毫不起眼。当我们深度了解之后,会对它充满敬畏。它隐藏的物种丰富性和复杂性,看似与我们无关,其实密切相连。无数的生命,无论多么卑微,都值得尊崇。人是其中之一,也是总和。

雀鹰

夏天的中土岭,森林泛起一层灰绿色。杉、松、木姜子、枫香树、木荷、梓、乌桕、山矾、野山茶、苦槠、青冈栎、槭、大叶冬青、野山柿等混杂在一起,构成一个树冠如海的隐秘世界。在山塘边的一棵枫香树上,一只雀鹰在守护着五只幼鸟。

幼鸟每天破壳一枚蛋,浑身毛绒,绒毛白如棉花,喙黑如炭。它们像毛绒玩具,摇着身子,仰着头啾啾地叫,露出嫩黄的喙肉,争着亲鸟喂食。亲鸟按住一只山麻雀,撕下肉丝,喂给幼鸟吃。站在最后的幼鸟,脑袋伸得长长,也没等到肉丝入嘴。它便一直啾啾地叫着,似乎受尽了委屈和不甘。巢营在树冠之下的一个三角杈,枯枝搭建巢盘,羽毛、枯草垫在巢室。这是俯瞰林下的高度,树林一览无余,可眺望林边的一畈荒田,山谷口向一个小村子敞开,黄泥机耕道弯过山角,直通山谷尽头。

自孵卵,雌雀鹰一直护着巢。它趴窝着,有时睁着双眼,溜着橙黄色虹膜的眼球,观察四周的动静;有时闭一只眼睁一只眼,那是它睡觉了。即使睡觉了,它对世界也抱有警惕。是的,它是机警的、多疑的鸟。这个世界,除了它的伴侣,它不相信任何动物,哪怕是一只蜂。动物对于它来说,只有两种:一种是猎物,一种是敌人。或者说,敌人也是猎物。蛇是它的敌人,黄鼬是它的敌人,山老鼠是它的敌人,游隼是它的敌人,普通鵟是它的敌人。敌人猎杀幼鸟或偷吃鸟蛋。

孵化期32~35天,育雏期24~30天。漫长的巢期,由雄鸟去寻找食物。食物只有一类:小鸟。也可以说是无数种:山麻雀、煤山雀、灰雀、银喉长尾山雀、蝗莺、冕柳莺、伯劳、林鸽、鹩鹛、棕尾褐鹟、白眉姬鹟、红喉姬鹟、黑脸噪鹛、画眉……雀形目鸟类是雄鸟的猎物。见雀杀雀。雄鸟比雌鸟体型略小,杀不了山鼠、蛇以及野兔。但它善于在林间飞行,它迅速翻身、拐弯、钻树缝,以及避开障碍物,尖长的尾羽就像舵,灵敏地改变飞行方向。深褐色的上体,让雄鸟有了隐身术。它站在密林中的某一棵树上,以树叶作掩护,阴鸷的眼死死锁定落单的小鸟,发现了猎物,长而有力的双脚弹射出去,以强大的爆发力,在2秒内完成加速,达到突袭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掠过树缝,以矮灌作掩护物,贴紧地面飞行,翅膀用力快速扇动,与地面形成气垫,继续加速,长圆的尾羽就像舵,把控着空中闪射而出的身体,避开障碍物,穿过树杈或篱笆的空当,在2秒钟内完成击杀猎物。它六个爪张开,像个铁钩箍握住小鸟身子,按在地面,露出小鸟腹部,拔去腹部体毛,叼起,飞往巢穴。它似行云流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猎杀,干净利索。它的袭击之术,堪称完美。

幼鸟长至16~18天,羽毛生长,长至24~30天,翅坚硬,具成鸟形态,便离巢,随亲鸟生活,自行觅食。一窝幼鸟和雌鸟,一天至少食用10只小鸟。雄雀鹰早出晚归,像个林间猎人,穿着鼠灰色的短装,在茫茫林海四处出没,觅得食物,在空中,交付给雌雀鹰。雀鹰晚成性,两年性成熟,离开种群生活。

鸟类大多雄性比雌性体型大,毛色也不大一样,如雉科鸟、鸭科鸟。单说雉科鸟,雄鸟毛色非常多彩,炫目优美,体型较大且强壮,为争夺配偶而斗架,为求偶而跳起羽毛舞;雌鸟以深褐色或浅褐色为主色,羽色较单一,体型略小,便于孵卵期隐藏。鹰科鸟却是雌鸟的体型略大于雄鸟,善于搏斗,捕杀更大的猎物,如爬行动物、鼠类、兔类,以及乌鸦、喜鹊、布谷鸟、斑鸠、林鸽等中型鸟类。雌鸟需要宽大的翅膀,在繁殖期,盖住鸟蛋和幼鸟。翅膀是神造之帆。雌鸟外翅宽圆,硬如黑檀的双脚更粗壮有力。它站在高枝巡察地面,一旦发现猎物,双脚撑起树枝,弹射而出,2秒之内可高速飞行,翅膀与地面形成空气的悬浮力,推动着它,如离弦之箭,扑向猎物。

中土岭是我暂居之地的一个山岭,秋分后,香枫叶尽红,乌桕树尽黄,漆树凋尽了叶子,泡桐树结出了一棒棒青果。久旱未雨的山林,有一种深深的幽闭。松杉林倒是青幽,在远处形成黛色。这个邻近村舍又荒僻的山岭,鲜有人来。

雀鹰是日出性鸟类,不但在山里林间“行凶”,还来到村里“作恶”。山谷口有一棵百年苦槠树,粗壮如水桶,高约18米,树冠略斜倾,冠盖约有70余平方米,树下有一丛杂草,藏有野兔窝。野兔有三只,吃山边菜地杂草。苦槠树是鸟的憩园,山麻雀、黄嘴蓝鹊、乌鸦、山鸦、鹊鸲、画眉、姬鹟等鸣禽,乐聚于此。雀鹰也来到这里。它站在高高的树丫上,“恭候”野兔。野兔笨拙,却多疑,稍有动静,就躲在草丛。

树侧有一块空地,是鸡扒食的地方。鸡有20多只,有大鸡有小鸡。小鸡散在鸡群中,扒开脚乱走。雀鹰一个俯冲下来,“抱”起小鸡飞走,落在屋顶上,拔毛啄食。雀鹰俯冲,鸡群惊慌四散,咯咯咯,叫得慌乱。坐在屋檐下择菜的妇人,见了雀鹰偷食,摸起竹棍赶过来,雀鹰惊飞,逃之夭夭,不见踪影。

雀鹰有候鸟有留鸟,大茅山山脉的雀鹰大多是留鸟。在4~6月的繁殖季,雀鹰有领地意识,会驱赶其他鸟,以防备幼鸟或鸟蛋受到侵害。晚成性的鸟类,对“子嗣”异常呵护、宠爱。在鸟成性之前,是异常脆弱、艰苦的历程。鸟蛋被破坏,幼鸟被偷吃,雏鸟试飞摔死,每一个环节都是通往死亡之路。雌雀鹰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幼鸟,细心地喂食,漫长数月。母爱是天性的,母爱也是超越死亡的。在育雏时,树鹰偷食幼鸟,雌雀鹰张开翅膀,挡住了树鹰,勾起双脚,抓过去,喙雨点般啄下去。树鹰即林雕,是中型猛禽,捕杀力更强。雌雀鹰毫不畏惧,爪勾成箍钳,与之对峙。

中土岭是我常去的。一个人走在机耕道上,山越走越深,也越走越迷人。每次走,我都有这样的感受:越走离自己越近。人在野外,会感受到自然的神奇之力无处不在。蛇会蜕皮,鸟会换毛。其实人也是会“蜕皮”的,只是“蜕”下的“皮”看不到,每“蜕”一次,人就会返回一次,返回自己,返回母体。看到香枫树上的雀鹰鸟巢,已空空,就像我居住的老屋,我就想起年迈的母亲。我深深地愧疚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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