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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期|徐晓华:向蜂(节选)

时间:2024-01-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徐晓华 点击:

徐晓华,土家族,37年警龄的职业警察。偶有作品在《民族文学》《边疆文艺》等刊物刊发。长篇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苦雀子撒亮口就在星斗山上喊,苦——哦!苦——哦!

那时,贵福叔在老屋的后檐沟,拿棕刷子打整蜂桶,刷了桶圈刷底板,忙得没空伸懒腰,嘴巴却闲不住,学苦雀子喊,苦哦、苦哦。又觉得自己嘴巴笨,半辈子没学像,喊出来是把散沙,撒不过金龙河。苦雀儿喊的那声苦,是把飞刀,穿云破雾,钻山过岭,直往人心口扎。

门口摘芽茶的贵福婶听到了,站在茶垄上跟他斗嘴,平白无故打呜嗬,喊给哪个听,是吃不饱饭,还是下酒菜差了,天天喝的蜂糖酒,打个嗝都甜眯哒,喊得出苦味吗。

老伴儿看他心里去哒。他欢喜得很,苦雀子开喉,向蜂就要给蜂群找人家。读初中的大孙女笑他,爷爷老土,那叫侦察蜂。他才懒得争,养蜂人祖辈都叫向蜂,为蜂群探路的、引路的,会错吗?娃娃们的道理挂在嘴上,争也争不赢。

打整归一,取几把干艾蒿点燃,挨个桶熏烟,储香、去霉、防虫,手脚多呢,都是细活路,打不得简省,偷不到懒。艾叶焖出的紫雾漫过檐沟,笼了身子,他索性坐土坎上,深吸几口,呛得喷嚏连喷嚏,吐气带一股艾香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蜂桶抱上木架,试着摇几下,拿木楔垫得四平八稳,搭好遮阴遮雨的挡板,才转身去打屋前屋后的蛛网、扬尘。

蜜蜂那小东西,精怪得很,不欺穷,也不嫌富,落草棚落岩屋,落三进大院,唯独不落邋遢人家。屋顶外墙,场坝阶檐,角角落落,不能渣渣草草,胡子裹麻糖,磕三个响头都招不拢。伺候它们,穿戴也得干净齐整,披块搭片,怪模怪样,见面就发恶。蜜蜂追来,千万跑不得,不想挨蜇,要乖乖伏地不动。其实蜇一两下没事,半天就消肿了。遭难的还是蜜蜂,蜂刺有倒钩,扎在肉里拔不出来,飞走时内脏被扯出,准定活不过当天。个头小,性子烈,护巢防身,舍得拿命拼,贵福叔最瞧得起这脾气。

向蜂好认,身个、颜色和工蜂一个模子,只是叫声“细个”些。把“小”说成“细个”,不是本地话,一山跨三县之地,只有客家人——欧阳家族说得这么斯文。不光叫声像哼着小曲,向蜂的性子格外温和,从不蜇人,飞起来,后腿绷得笔直,老跟着贵福叔打转。在田里栽苗薅草,也会找去,绕身边慢慢飞,活像说亲的媒婆,不管生人熟人,见面就亲热。贵福婶故意问,啥门不跟我跑,闻得出你的气色吗。贵福叔打起哈哈,那是!天天挖泥刨土,汗味浸骨,跳河里都洗不脱。哄猪吗,遍山遍岭花开,喝口风满嘴香,向蜂没长鼻子眼睛?长年累月养蜂,恨不得搬蜂桶里睡,身上哪有不沾蜜的。它们好的是一口蜜香,你当我是傻家伙。打嘴巴战,贵福婶早晚都是赢家。

养蜂人有句老话,“相晴不相雨,相谷不相岭”。说的是向蜂来相巢,会择天时,择地势。阴不来雨不往,风顺水平的晴天朗日才来,落了屋场,先在屋前屋后转圈,低飞一阵,高飞一阵,上逛屋脊下看窗,哪里有树,哪里有竹,哪里有花草,哪里好采水,哪方出巢哪方归,一一看仔细,才飞到桶边,稳住翅膀,左瞄瞄右看看,飞到桶眼时,定在空中好半天不动,然后收翅,钻进桶眼,反复地爬进爬出。

那叫九眼穿花,看进出蜂桶是不是顺畅。桶眼要拿铁锥烧红烙在桶身下沿,桶的形状不同,烙的样式不同。圆桶烙梅花九孔,三三排起;若是方桶,烙菱角九孔,排成一二三二一。孔眼大小刚好容得蜜蜂进出,太大,不保暖,怕飘雨水,怕虫子爬进去脏了蜜脾,更怕胡蜂进巢咬蜂,一口碎一只,有灭群之灾。太“细个”,不通风透气,巢里闷热干燥,酿的蜜容易发酸。多烙几眼不行吗,免得挤。烙蜂桶时,大孙女好奇地问。贵福叔故意逗她,桶里藏的一座白玉宫殿,住着一位漂亮女王,城门开大了,怕人溜进去偷宝贝。

还有哪个偷,偷蜂蜜的贼在眼前呢。贵福叔被大孙女这句话呛得岔气,缓半天才正儿八经地说,凡事有规矩,九九之数,传自养蜂的祖宗姜岐,瞎搞不得行,好比修吊脚楼,或五柱七檩,或七柱九檩,门开哪方,窗开几扇,那是鲁班师傅定好的。爷爷还晓得姜岐啊,他是养中华田园蜂的鼻祖,早年读经史,晚年隐居山林,以畜蜂、豕为事,教授者满於天下……您是他的哪代徒孙?生物课学的一段没背完,贵福叔连忙喊,哎呀,宝贝孙女,放过爷爷,莫念经哒,脑壳疼,脑壳疼。

向蜂相巢,贵福叔不过去惊扰,稳稳地坐阶沿上,掏烟荷包裹一袋土烟,栽铜烟锅里,嗤地划燃火柴,火苗闪出一朵花,烫到指尖了,才慌忙点燃烟锅,使劲吧起来。心里却在盘算,再招两桶,加十六桶坐家蜂,刚好十八桶,大吉大利之数,好比有十八力士,成年累月往屋里搬财运宝。秋来割蜜,留一半蜂群过冬,割的一半,不掺尾蜜脾渣,不卖高不卖低,亮亮扫扫卖两百块钱一斤,三二得六,六万块荷包要胀破。想得笑眯了眼,耳朵却大张着,听向蜂嘤嗡,听到调门变得尖细短促,十有八九是认了山,要落巢了。

村里懂阴阳地理的人,看各处蜂巢,总忍不住夸几句,蜜蜂到底开的天眼,日分晴雨,夜割阴阳,挑的风清气聚之地。贵福叔不信那套,吹骚,么子天眼,跟人学的。哪个下大雨上坡做活路,泥巴裹锄头使起来不顺手;修屋建房选坪里坝里,住岭上,不怕大风把屋脊抬走吗。同样的理,雨水裹翅膀,飞起来不利索;岭上是风口,吹起来不转弯不落地,蜂群出巢归巢费劲。不想跟人学艺,一群群跑人家来搞么子。

是该来了,花汛闹到了家门口,阳坡上的野樱桃晒出了花毯子,园子里的地米菜张了米嘴,吐一层浅蓝的花苞苞,小黑狗去山上打一趟露水,糊成了小花狗。连贵福婶都赶热闹,出门时扎根花头巾,枝枝蔓蔓拐进了茶园,贵福叔才敢嘀咕一句,嘚瑟么子,不怕摔,快七十岁的人,走路甩脚甩手的。前几日还锥人的风,被谷雨泡得软和,挨脸上像丝帕子,寒冬里熬出来的住家蜂,早憋不住了,寻着向蜂留在树桠、山石、岩壁上的味道,往密林里赶。再不落巢,流浪蜂要散群,群散蜂孤,饿肚子是小事,飞着飞着就成了鸟儿的下饭菜。果然,先来的向蜂飞走,半个时辰后邀来十几个伴儿,围着蜂桶打旋子,振翅声像在商量。看到这景象,贵福叔便起身,取了招蜂的篾褶子,调蜂蜜水里外喷了,戴上荷叶帽,轻脚细步到桂树下打望。

蜂群从哪个方向来?招过百十回,贵福叔还是摸不清它们的路数。星斗山太高,站在山顶摸得到月亮的金边,往下看店子坪像套在山脚的一双绣花鞋,场坝里看得到撑进半天云里的水杉,却望不穿过山的云。不过,有向蜂带路,山大林密,蜂群却不会迷路,老天爷派的送财童子,不会误人。想想也是,水丰花繁的山山岭岭,又不是贵重的小物件,箱子锁不住柜子藏不下,外乡人都能找到,哪瞒得住长翅膀的蜂。当年,欧阳家的先人,从老远的江西抚州,早踏露水晚踏霜,还不是找到山旮旯来哒。

按欧阳家谱书记载,来的是三兄弟,到鄂西后就在星斗山下开荒辟野,从“任”字辈传到“守”字辈,上下十代,和本地人联姻开亲,远近十里八乡扯肉连骨,两百多年开枝散叶,人口已上百千之数。祖籍发生了什么变故,先人们要来大山里求生,族谱并未记载。问老族长,说得一河清水见沙子,那年岁图么子,山大好养活。贵福叔从心底服气,先人们眼光利落,纵横百里的星斗山,日月高挂,天清气朗,林木草树护着沟谷坪坝,往小里看,像牛百叶,哪道褶子不冒烟火气。又时常做梦,梦见先人们变成了向蜂,长着簸箕大的翅膀,一重山一重水地飞,嘴巴干了,喝露水;肚子饿了,啃花粉树汁;赶路累了,树枝上歇。他们身后,跟着好多群蜜蜂,芝麻一样撒在天上,嗡嗡嗡的声响,像闷雷滚山,几个来回就把人震醒了。瞌睡小的贵福婶蹬他,又做那个梦了?嗯。下辈子你干脆去蜂窝投胎,天天歇花窝窝里。贵福叔顺口打哈哈,要得,要得,变只蜜蜂一辈子给你衔花造蜜。贵福婶又踹了他一脚,哼,你是蜂蜜吃多了,苦胆吐出来都是甜的。

往年来的蜂群,喜欢歇屋后的椿树梢。一只挤一只,叠成个葫芦包,翅膀一起扇,比飞机来的阵仗还大。椿树树干高,枝条细长,木性又脆,承不住人,爬上去脚都踩不稳,只好站树下拿竹竿撑起篾褶子,巴望着蜂群闻到蜜香飞下来。遇到红火大太阳,仰面朝天,脸巴烤成煳锅巴,蜂群还团在高处嗡嗡。有回老叔过路,看贵福叔人都晒矮了,就拿拐杖指着树上喊,遭孽哦,憨儿子!回去拿喷雾器喷水,它们翅膀打湿就飞不远哒。老蔸蔸逞能,这土办法,星斗山几十家养蜂的哪个不晓得。贵福叔嘴里答应,好哒,招到了秋上给您多送些蜜脾子吃。心里却在说,招到招不到,哪年不送上门,一家养蜂儿,百家甜嘴儿,店子坪的老规旧俗,谁敢朝脚下踩,抹花脸才好意思见人。一碗蜜香得出村的小地方,不论亲疏远近,五杂百姓不当欧阳家是外来人,遇事帮事,遇忙帮忙,自己做人就要懂得起,砍根竹子,晓得哪头粗哪头细。

也有蜂群歇在矮些的桂花树上,招起来就省力气。不用篾褶子,拿块刨得溜光的木板,行话叫招板的,楼梯搭在树桠,折把树叶,往招板上扒成坨的蜂。下手要轻,碰疼了它们会蜇人,可不是好玩的,劈头盖脸扑来,躲都躲不开。贵福叔有办法,哼歌乐句,像哄调皮的娃娃回家:

蜂儿落,蜂儿落,

一翅落在花窝窝;

星斗山,野花多,

老老小小不挨饿;

店子坪,露水活,

有吃有喝好快活;

蜂儿落,蜂儿落,

陪你唱个逍遥歌,

蜂儿乐啊蜂儿乐!

声音和畅,符咒一样,随桂叶清香散开,乱爬乱飞的群蜂乖了,声息变小,团在招板上,吸着淡薄的蜜水,透亮的翅膀颤动,像点头答应,又像自报家门。报了也不认得,蜂从野地来,百家纳善财,哪家养过的没打记号。喂坐家蜂的,招呼不好,蜂群跑是常事,不全是饲养不尽心,山场窄逼的地方,花品单一花季短,采花的蜂比花苞苞多,糊嘴都难,哪来富余的蜜囤着过冬。俗话说,命大管不住百只王,山里山外,上河下河,真没见哪家养过百桶蜂,天财地宝,不是贪多的事。有的年份雨水多,十个日子没得五天晴,六月间上山要穿夹衣,天寒气凉,猛雨灌山,疾风破林,山花迟开早谢,就算工蜂日不停夜不歇,蜜源稀疏,蜜脾也做不满。遇到主家心厚,秋后下狠手割蜜,十块蜜脾割去七块八块,到漫长冬季,枯枝挂雪花,黑凌封冻土,哪来一处两处花信?蜂群困巢,日饥岁寒,好比屯兵荒山,军无粮草,自然要迁寨拔营。喂养不上心,跑了又舍不得,有的主家追几里路去拦,看到向蜂就拿网子网住。会飞的东西,低来高去,嗡一声百丈开外,网得住几只?蜂也好,人也罢,横了心,拦是拦不回头的。

向蜂勤快,三番五次探好了星斗山的花势,三县市的地界牙齿咬舌头,恩施这边山茶才开,咸丰的杜鹃又红映了山,杜鹃还没谢,利川的刺花又艳了。山脚、山腰、峰顶,阳坡、阴坡,风快雨勤把花篱笆一层层往上编,河滩多水葫芦花,坎上多刺花,林子里开得最挤,树花抱藤花,大朵捧小朵,五颜比六色。蜂群奔着花蜜去,是谋生路,怪不得招的人。碰到熟悉的蜂农,言语中有责怪的意思,贵福叔不认这个账,星斗山不是我堆高的,司花娘子也不是我姨妹,有本事,把送财童子请屋里供起,蜜蜂就不得跑。看对方还不转脸色,又说软话,莫怄气哒,算你把蜂桶寄我屋的,等凌冬花蜜取了,送你一大桶,喝一碗增三年阳寿,作数不?还能打架吗,紧绷的脸上憋出朵花来,土路上巴掌拍巴掌,硬茧碰硬茧,约空闲时喝一场蜂糖酒,不醉不退壶。

还有更便宜的事,蜂群随向蜂直飞到后檐沟,土坎上歇一阵,等蜂王归位,群蜂就牵着线进了蜂桶。那时候,又要熏艾叶,还要给盖板抿缝,让狂躁的蜂群静下来,歇半个日子,它们就跟新安家的人一样,要操持家务,巢里泌蜡造脾,进山衔花采蜜。蜂王还有大事做,投巢赶路穿林过山,体弱的蜂飞着飞着就掉队,归巢的不到一半,要蜂群旺起来,得趁花季天时好、口粮足,交尾排卵,添丁加口。千蜂衔回万点蜜,少不得劳动力。

盖板抿缝是个细活路,抿不严缝,掉灰尘、漏雨水,蜂群住不安,过几天会炸桶——蜂群发脾气,一队接一队飞出来,在空中绕7字,声响扎耳,像拉警报。熏艾蒿也留不住,不到半天跑得剩个空桶。揭开盖板看,雪花白的蜂脾变得黄不溜秋,摸上去刺刺拉拉,不润手不亮爽。莫怪它们跑,没伺候好,跟天穿地漏的新人房差不多,新媳妇哪能安心做家置业,不闹别别腔才怪。安居乐业,有安居,才有乐业,蜜蜂与人同然。

感谢不知是哪位养蜂人,发明了牛粪糊盖板、抿桶缝。新鲜的黄牛粪顶好用,不干不稀,软和细腻有黏性,里抹三层外抹三层,糊得又紧又透气,打连阴吸潮,下大雪保暖。肯定是学的木匠师傅的手艺,星斗山下的民房,石木结构,里层是木架,外层石墙上糊黄泥,夏天不怕太阳大,冬天不怕冷风刮。上门买蜜的人问得稀奇,牛粪糊桶,不嫌脏吗。贵福叔觉得好笑,有的人啊,本来见识短,却喜欢装精,偏把粪字当脏字。万丈悬崖上的飞虎屎,不要命采下来,抢着当神药吃;岩燕吐的口水说是燕窝,当山珍海味上筵席;还有吃虫子的,蚂蚱、蚕蛹、蜈蚣,油里酥了一口一个,怎么不恶心了。难得磨嘴皮子,就往山上指,去找堆牛粪闻下,看看臭不臭,店子坪的牛,四季敞放在星斗山,吸的乾坤二气,啃的药草嫩叶,喝的山泉素水,屙的屎,那也有说法,神仙糕呢,一股清香味。不是吹的,去问下老中医,牛粪是一味好药,药名百草露,治痈肿疮疤,辰时糊午时好。贵福叔哪里懂这些,是拿别人的俏货卖自己的乖,小时候腿上长疔疮,三四个月下不得地,开的膏药擦了半篮子不见效,村里的草医挑坨牛粪给他敷上,过得七八天,跑起趟子赶牛羊上了星斗山。

安顿大半个月,新笋脱衣,青杏抱子,樱桃腮红,蜂群就要潮舞。王浆催熟的蜂王脱掉细密的绒毛,身子发亮,翅膀变硬,扭动细腰、摆着大屁股出巢,呜的一声冲天而起。上百只雄蜂旋风一样追着蜂王,逆风、顺风、穿花、过林,忽上忽下,岭头岭尾,铆足劲比着、拼着,晃得树叶翻青翻绿,晃得烟云成丝成缕。卵孵化为蛹,蛹羽化为蜂,成天吃香的喝甜的,不采花不打水不照看幼蜂,蓄足精神养足气力,雄峰等的就是伴蜂王婚飞,为族群传宗接代。哪怕亲近蜂王一次,就会毙命山野,这,还得靠本事抢。蜂王身个大、飞得快,甩开伴飞的群蜂半架山,只有强壮善飞的雄峰才有机会追上。那时刻,邻家的雄蜂、荒山的野蜂也探到了婚信,趁乱混进婚飞队伍,当警卫的看家蜂懒洋洋地跟着蜂群,并不驱赶。蜜蜂认母不认父,子嗣都是蜂王的,都是蜂群的,只要蜂儿承袭强壮善飞、早勤晚勤的血脉,没什么了不得。

空中恩恩爱爱,工蜂却自顾忙着,饮露吸蜜,驮粉归巢,得加紧储粉酿蜜,过几天,蜂王便开始产卵,一次好几百只。一周后幼蜂咬破子房蜡封,爬入花房,吃粉吸蜜,那么多张嘴,山都啃得缺。还有更辛苦的工蜂,贵福叔叫它们仓库保管蜂,伏在蜜脾上不停地扇翅,为蜂巢降温。扇着扇着,一头栽倒在蜂巢,累到死处断。满世界晓得蚕子吐丝到死,有几人晓得又甜又香的蜜,是蜜蜂拿命换的。采两公斤蜜,蜜蜂要飞二十四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四圈,去星斗山也就四五公里,您算算,得跑好多来回。大孙女常在身边搞科普。贵福叔嘴里说,想吃蜜自己割,何必假装给我上课。心里却在夸,到底是养蜂人的根脉,体恤蜜蜂苦呢。

蜂群潮舞的日子,少不得凑热闹的,一群喜鹊子,穿黑袍子白马褂,邀岭上闲着的风,歇在椿树梢,酒醉佬一样看蜂群起起落落。多久不露面的彩虹也跑出来,一头晒在星斗山的绿云里,一头扎在金龙河的水花里。“彩虹伴潮舞,蜜流两丈五”,村里的小孩子,追着彩虹喊。传说彩虹是神龙所变,玉皇大帝派下凡尘,护佑岁平花旺,巢里的蜜多得装不下,流得遍地都是。

天上地下都在见喜,唯独苦雀子不识趣,还在山头一声紧一声地喊着,苦——哦!苦——哦!也不知喊的哪门子苦,是盘儿养女苦,还是衔粉吐蜜苦。

贵福叔心知肚明,苦雀没喊错,苦是甜酒的曲,死是催生的鼓。交尾后落地的雄峰,拖着拽出来的肠衣,还在草叶上蹦命,就被一群蚂蚁叮住了,活生生往洞里拖,拖一路,翅膀无力地扇一路,不要多久,会被蚁群啃得只剩干枯的壳。一辈子靠工蜂养活的雄蜂,用自己的尸骨,养活了蚁群。小蚂蚁吃了这天上掉的肉,长成蚁兵,又忙着满坡满岭去找饱肚子的,养活下一代。不怨蚂蚁狠,没它们打整,虫骸遍野,星斗山肯定臭烘烘的。

蜂群还在亮悠悠的空中飞,嘤嘤嗡嗡声,像迎亲唢呐,岭上起,谷里应。贵福叔看着、听着,压不住心中的悲喜,扯开嗓门吼:

一翅么飞上九霄云

风扯萝帐嘛云织锦

哪个为你把蜜喂

哪个为你把命送

嗨呀呀,嗬嗨儿呀

热乎乎的歌头拖着凉丝丝的尾巴,落下星斗山,被哗啦哗啦响的树叶儿收了。

这野歌,贵福叔跟他爷爷学的。他爷爷好养蜂,店子坪人叫老人家大蜂王,就是管蜂王的。一手割蜜的艺叫绝,不戴荷叶帽不戴袖笼子,揭开盖板,探手扒开脾上的蜂,嘴里念,一刀割风雨,二刀开四季,三刀强盗都不如,若还割四刀,必是个短命鬼。弯刀划过,蜜脾割开,半滴蜜不漏。刀法手势练得出来,要蜂群不惊不慌,还不蜇人,才是好本事呢。遇到蜂群潮舞,爷爷爱爬上星斗山打望,望久了,张嘴就朝天吼:一翅么飞上九霄云……嗓门大,像冲天炮,炸得云朵朵天边跑,炸得山坳坳雀儿叫。贵福叔赶着爷爷的吼声,钻刺蓬、爬树桠、跳石坎,饿了扯些刺花往嘴里塞,累了蹿进爷爷怀里,无头无脑地问,它们在做么子。爷爷说,在潮舞。么子叫潮舞?潮,就是河里发大水,一浪高一浪往前扑;舞,就是雀雀在树枝上蹦,没见过吗?蜜蜂也会跳舞,跟哪个学的?会,它们各人是师傅,一跳,就跳出一窝蜂儿来。蜂儿在哪里?蜂王的肚子里——嗨呀呀,嗬嗨儿呀!爷爷又望天吼起来,白花花的头发,巴茅草一样随风舞。

爷爷的歌声是根蜂刺,戳进了贵福叔的血管,蜂毒在少年光阴里流,几天看不到蜂群,浑身发痒。会走路就跟爷爷围着蜂桶转,五岁上坡割艾蒿,八岁河边刷蜂桶,十岁分不清蜂字和峰字,却一眼分得出飞过的是向蜂还是工蜂。招蜂季节,求木匠师傅做个小蜂桶,支在爷爷的大桶边,抓几只向蜂关进去,过一夜去看,桶里没半只蜜蜂,倒来了个生客,牵了亮丝丝的网。气得拿根树枝把网搅乱,墨点一样的蜘蛛缩在桶角,凶狠地盯住少年郎,盯了也就几秒钟,嗖地藏进了桶缝。到十七八岁,跟爷爷送坐家蜂上星斗山赶花场,爷爷背一桶慢悠悠,他背两桶像飙箭,到了转去接,爷爷还没上岭呢。年纪不大,做事有头有绪,找避雨雪的岩壳架桶,砍刺梨树枝搭凉棚,辨风向,剔王台,熏桶除虫,比老师傅还麻利。看得爷爷歪起脑壳笑,说蜂儿有伴儿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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