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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钱建军 董明侠:可可托海(长篇小说 节选)

时间:2024-01-0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钱建军 董明侠 点击:

钱建军,苗族,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新疆文联委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四个一批”人才,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作家协会理事,曾任乌鲁木齐市水磨沟区两届人大代表。创作出版作品三百多万字,著有《诗意栖居柯柯牙》(与董明侠合作)、《人民勤务兵》《心路》等,主编《可可托海情怀》《可可托海简史》等文学作品数十部。作品散见于《厦门文学》《民族文学》等杂志。长篇报告文学《诗意栖居柯柯牙》获新疆第七届天山文艺奖。

董明侠,笔名千里烟。籍贯湖北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已出版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中年荒芜》等十部。长篇小说《爱情豆豆》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长篇报告文学《诗意栖居柯柯牙》(与钱建军合作)获新疆第七届天山文艺奖。

第一章

1

八月的阿尔泰山下了几场大雪。努尔江一家人计划从夏牧场向冬牧场转场,那是七代人走过的牧道。他们的脚印,马群、羊群的蹄印,无数次与先辈们的脚印累加重叠。

来风了。雪,像沙片一样,散漫地飞扬在苍穹中,看不清它们是从地上出发还是自天空坠落。

努尔江第三个孩子即将降生,妻子阿依古丽肚大如箩,她总是很小心地抱着圆圆的肚子挪动脚步。父亲巴合提和母亲哈丽夏决定把努尔江一家人留在夏牧场,老两口先行出发前往秋牧场。努尔江的爷爷说过,一个男人有了女人,就像雄鹰有了飞翔的翅膀。

出发前,努尔江将爷爷留下的另一顶帐篷帮着捆扎结实,捆在骆驼背上,阿依古丽腆着大肚子为他们备好了切块的馕、肉干、马奶酒、奶疙瘩和滚烫的奶茶。

阿依古丽是努尔江五岁时从草原牧道上捡回来的,巴合提夫妇收养为女儿,长大后做了努尔江的媳妇。努尔江的爷爷在1931年富蕴大地震中去世。奶奶在爷爷去世五年后,安排好自己一年后的后事,如约与所有参加葬礼的人永远告别。

从阿依古丽的眼神里,巴合提和老伴儿哈丽夏体会到她对他们的担心,而努尔江比阿依古丽要粗心得多,好像这次转场父母只是走一趟亲戚而已。五岁的儿子高哈尔和三岁的女儿乐腾在毡房里跑来跑去。努尔江一把抱住乐腾,乐腾在他怀中咯咯笑着。阿依古丽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嬉闹,说,爸爸,下雪了,要不咱们晚几天等雪停了再出发?巴合提说,今天出发是早就定下的日子,不能因为下点儿雪就更改出发的日子,转场出发不是开玩笑的。

多年以来,努尔江跟着父母和牛羊们走在转场的牧道上,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他们的羊,如果长时间在一个地方不动,那就离饿死不远了。他们和牛羊一样四季追着水草迁移。

原本墨绿的松林已经变成白茫茫与天空融在一起。地面还没完全冻硬,一年中的前几场雪一般是站不住的,夜里,白天融化的雪水冻成冰,这样走在白天的雪地上就会打滑,发生危险。母亲哈丽夏就曾经把孩子生在转场途中。遇到困难,她总有一百种智慧去应对,但是年轻的阿依古丽在这方面显得经验不足,她可不想让阿依古丽遭遇同样的事情。

哈萨克族有这样一句谚语:不要因为转场,就把木柴都烧光。对于每个即将来临的黎明,在前一天的黑夜里,都应该做好准备。他们对转场的准备十分充分。

当努尔江还在争取全家人一起转场时,巴合提发了脾气,不允许他来更改他这个父亲的决定。哈丽夏坚定站在丈夫一边,说,儿子,我很少和你讲条件,这一次,你们必须听我们的。努尔江这才闭了嘴。

接过阿依古丽递过来的奶茶,吃了一块羊肉,蘸着奶茶吃了馕,骑上装着转场物料的马,他们赶着羊群出发了。阿依古丽站在毡房门前目送他们,直到羊群越来越小。

哈丽夏还是他的那个哈丽夏,年轻时,巴合提和她一起度过了不少浪漫时光。现在转场路上又是他们两个人,难得的独处时间,巴合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走着走着,巴合提忍不住唱起了歌曲《玛依拉》,他把歌曲中的玛依拉改成了哈丽夏,这是从他父亲那里学会的。哈丽夏最喜欢听巴合提唱歌。在他炙热的歌声里,哈丽夏的心在融化,她脸上氤氲起红晕,像新婚的小姑娘一样。

哈丽夏戴着一条特别的项链,两边是不规则的红的黑的白的粉的石头,吊坠是一块天蓝色透亮石头,婴儿拳头大小。最吸引人的是项链左右两端各一颗圆滑的奶黄色狼牙,狼牙油润,显得哈丽夏高贵而神秘。她脖子扬得高高的,好像给两颗狼牙铺了一条平坦的山路。可能是狼牙还有狼的气息,平素,小狗不太敢接近哈丽夏。

傍晚时分,他们接近一座山的山顶,接下来是蜿蜒的下山路。保险起见,巴合提和哈丽夏商量,选择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先住一晚上。

很快,他们搭好了一个可避风雨的简易棚子,人畜安顿下来,哈丽夏拿出馕和肉干,架了堆火,烧了开水泡了茶,一顿晚饭就好了,巴合提检查羊群。他让哈丽夏吃完早点儿睡觉,自己则背靠棚子给火堆添了几根粗木头后坐着守夜,怀里抱着一把老猎枪。

哈丽夏走过来和巴合提并排坐下,巴合提搂过哈丽夏的肩膀。哈丽夏顺势就靠在巴合提厚实的胸膛上。

巴合提说,你就这样靠着我睡吧。

哈丽夏说,别逞能,你累了一天,我还能熬一熬,我来看着,你闭上眼睛,先睡一会儿。

巴合提眨眨眼,说,知道了,你进去睡,我守着,你放心。

当然,这些细微亲昵的小动作,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在努尔江和阿依古丽面前,他们是严肃的爸爸阿妈。

哈丽夏没吭声,靠着巴合提。巴合提弹落她身上的雪花,又说,明年是个好年成。哈丽夏说,是啊,雪多,草原的草长得密,羊群就长得好。

崇山峻岭间,两人说着悄悄话,雪花静静地、一层一层地扑向大地山川,月亮困了,慢慢躺在云层里睡去,棚子边正在反刍的羊群,上嘴唇和下嘴唇左右交错发出细细的咀嚼声,好像月亮模糊的光亮是被它们慢慢啃噬没的。下半夜,赶了一天路的巴合提终于打瞌睡了,眉毛扯动了好几次眼皮,依然扛不住眼皮的沉重,他努力支撑着,闭一会儿睁一会儿。

突然,巴合提隐约听见羊圈里有动静,哈丽夏也惊醒,迅速站起来。果然,有一大团黑色阴影离开羊圈朝旁边跑去,同时传来羊的惨叫。

哈熊(灰熊)来了!

巴合提举起猎枪,瞄准那团黑影,但它一转弯很快就消失了。他连忙嘱咐哈丽夏守在篝火边,然后点燃桦树皮扎的火把,朝哈熊的方向跑去。

动物和人,谁还不是生就为糊一张嘴?

哈丽夏守在篝火边,给篝火添加几块细柴火,火烧得更旺一些,她抽出缠在腰间的马鞭,盯着羊群卧着的地方。巴合提手里的火把向前一路开辟着道路。突然,巴合提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哈熊啃食羊发出的声音,他这大半辈子,不止一次听到。

巴合提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原来声音已在峡谷小溪的对岸,要想继续追踪哈熊,必须蹚水过河。如果不蹚水过河,那就隔着岸朝哈熊射击,但这需要一枪命中,如果打不中,此处的地形完全没有可隐蔽之地。巴合提举起枪,瞄准哈熊,哈熊好像察觉有枪口正对着它,猛然发出一声吼叫,电光石火间,枪响了,哈熊一个趔趄,巴合提看不出打到哈熊什么部位了。哈熊拖走那只羊转身跑了。巴合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是哈丽夏!他顾不得给对岸的哈熊补枪,转身跑向哈丽夏。

当巴合提看见惊慌四窜的羊,心脏紧缩了一下。五六只狼已经将帐篷和羊圈团团围住,一只大狼在外围踱着步,观察着这边动静。哈丽夏不见踪影,再一细看,在一只死羊后面,巴合提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哈丽夏。

巴合提朝着一头狼举起枪,枪声响起,这只狼躲了过去,巴合提冲向哈丽夏。另一只狼朝巴合提突袭而来,他抡起枪托,朝狼头狠狠掼去。狼倒在地上,其余的狼并没有跑远,步步紧逼,外围的一只狼不慌不忙地跑过来,从地上衔起一个什么东西后,远离了巴合提。那是狼群中的头狼。此时巴合提已经到了哈丽夏身边,他再次举起枪,朝一头扑过来的狼开了一枪,枪响后,狼倒地,其余几只狼在头狼的带领下向大山深处奔去。

他吹了口哨,唤了牧羊犬命令它把羊群归拢起来。牧羊犬刚才一定和狼群搏斗过,身上满是血迹,它瘸着腿依然执行主人的命令,一瘸一拐地把羊群归拢。而那只受伤倒地的狼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狼群后面消失了。

巴合提抱起哈丽夏,她的脖子还在流血,巴合提扯下哈丽夏的围巾将她的伤口包扎紧,血液很快从围巾里渗了出来,哈丽夏脸上、衣服上都是血,巴合提手上、衣服上也都是血,呼吸微弱的哈丽夏最需要的是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可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半夜的哪有人影?无助的巴合提手心朝上摊开,祈求苍天的帮助。

他突然发现,哈丽夏脖子上母亲给她的狼牙项链不见了,她身体四周还散落着项链上的石头,唯独两颗狼牙不见踪影。

黎明时分,一位骑着马的牧民经过,看到这个情形,立即下马问是否需要帮忙。他说他叫木拉提,二牧场的,听说可可托海正在招矿工,瞒着家人只身前往可可托海。巴合提恳求木拉提,说,我要立即带羊缸子(老婆)去医院,你帮忙把牛羊看好,我回去立即叫儿子努尔江来和你接应。木拉提说,快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巴合提把猎枪递给木拉提,木拉提说,我有猎枪,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羊群。巴合提不再多说,抱起浑身是血的哈丽夏飞身上马朝医院的方向奔去。山高路险,但巴合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尔泰山的夜很长很长。

哈丽夏被送到矿上医务室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医生包括院长对哈丽夏进行救治,可因为失血过多,哈丽夏没有苏醒过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地照在哈丽夏苍白透明的脸上。巴合提怎么都不相信哈丽夏死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回荡。

巴合提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哈丽夏,眼神明亮的哈丽夏。阳光一下子从他的山坡离开,它躲进云层,不再在第二天出来。

2

哈丽夏走了,巴合提失去了他的一边翅膀,怎么扑腾都飞不起来,羊群交到了努尔江手上,巴合提整日看着毡房顶的天窗,从白天到夜晚,日落月升。

后来,努尔江听父亲喃喃自语,头狼抢回了它爷爷的牙齿。原来哈丽夏戴的项链上的狼牙,是那只头狼的爷爷的。

半年后的一天,夏牧场。

星星上山的时候,努尔江清点羊群,发现两只羊没回家,他骑上枣红马去找羊。

阿依古丽做好了拉条子在家里等啊等,面都坨住了,还不见努尔江回来。正在着急时,毡房门外传来“咩——”一声羊叫,阿依古丽打开门查看,一只羊站在羊圈门口,她打开圈门,放这只羊回家。

往常是羊回来了,努尔江跟着就回来了。但今天羊进圈了,毡房通往外面的小路上看不见努尔江回家的身影。她舀了一盆水,倒在羊圈的水盆里,然后回到毡房披了一件厚外衣,出门去找努尔江。还没走出多远,远远看见努尔江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人向毡房走来。阿依古丽紧了紧围巾,不知发生了什么,小跑着迎接努尔江。会合后,努尔江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古丽,快,快回去烧壶开水。

努尔江的话音刚落,阿依古丽几乎同时看到他背上那个人流血的身体,是个男的,穿着军装,眼睛紧闭,气息很弱。阿依古丽没多问,她连忙跑回到毡房,往炉子里加了两根柴火,又在火炉上坐上一大壶水。

努尔江将背回的受伤男子轻轻放在炕上,迅速取出珍藏的草药膏堵住那个男人的伤口。不一会儿,血止住了。

烧好开水,提给努尔江后,阿依古丽在一把搪瓷壶里放了半勺盐,浇上牛奶,掰了一块茯茶放进去,兑上开水,不一会儿,一壶奶茶泡好了。她倒了两碗放在靠近努尔江的位置,就热饭去了。

努尔江麻利地处理伤者大腿和后背的伤口,包扎好后,用热毛巾擦去粘在身体上的污渍,给伤者更换了自己的衣服,忙到大半夜,受伤男子喝了几口奶茶后就睡着了,努尔江这才轻舒一口气,能喝下奶茶就有救了。

见阿依古丽一直忙碌,努尔江很是心疼,让她赶紧休息,阿依古丽让他先喝一碗奶茶,然后吃一盘拉条子。努尔江此时才感到真饿了,一口气喝下一碗奶茶,呼噜呼噜几口就扒拉了一盘拉条子下去。

现在局势紧张,努尔江不知道受伤男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其实,努尔江从阿依古丽探询的眼神中也知道她的担心。努尔江朝阿依古丽点点头,两人达成了默契。努尔江换下自己有血污的衣服与阿依古丽和衣而睡,刚躺下不久,传来受伤男子惊恐的叫声——他做噩梦了。

第二天,努尔江出去望风,不时有马队从远处山边经过,不知是敌是友。努尔江让受伤男子在家里住了下来。躺着的受伤男子抬起头说,我听到了,你叫努尔江,你叫阿依古丽。努尔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们夫妻搭救,我已经死在山里了。努尔江腼腆地笑了,说,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去救。受伤男子说,我叫黄峻峰,是北疆前线剿匪指挥部所属的解放军,率部追剿土匪。努尔江,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们。

努尔江说,不用谢,你好好养着,等伤好了再出门。

黄峻峰说,你们汉语说得不错呀。

努尔江说,父亲曾经跟过驼队给抗日前线运送过新疆的物资,他回来后给我们教了简单的汉语,我还上过三个月的识字班呢,草原能说汉语的不多。

黄峻峰说,太厉害了,还好你们会说汉语,你们的话我可是一句都不会说。

努尔江笑着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黄峻峰住了下来——住在草原上的这座毡房里,每天听牛羊早晨出圈下午归来的声音,看草原日升日落,看他们夫妻烧奶茶做拉条子拌面。他在阿依古丽的指导下学会了烧奶茶。

吃过午饭,努尔江出去了解匪帮的情况,再采点儿药材,回来时还给阿依古丽带回一个礼物:一块透光的蓝宝石。努尔江找了块薄铜皮,将宝石包了起来,敲敲打打给阿依古丽做了一枚精美的戒指,做好后,他戴在阿依古丽经常挤奶、和面的手上,大小刚好。努尔江说,等过段时间安稳了,我给你买金戒指。阿依古丽忙着手头的活儿,微笑着点点头。

黄峻峰靠在床上,目睹了努尔江制作戒指的全过程,他问努尔江在哪里捡的宝石,他想痊愈后也去捡一颗。努尔江伸出小指头,说,尕尕的意思,你伤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捡到好石头不难。对于这个“不难”的说法,黄峻峰很期待。接着,努尔江又开始给黄峻峰熬制草药,毡房里弥漫着好闻的药香。

能下地行走后,黄峻峰和努尔江在额尔齐斯河畔散步。努尔江给他换上自己的衣服。他拿出一件皮大衣,说是“托恩”,就是这种皮子朝外毛朝内的,他又递给黄峻峰一条宽皮带让他系上,等他穿戴好,最后递给他一顶“吐马克”(皮帽),说这种牧民的装束,不至于被匪帮发现,毕竟落了单。努尔江心思很细腻,想得周到,穿上他宽大结实的衣服,和他走在一起,他们就是两个哈萨克族牧民,精神得很。

在额尔齐斯河边,黄峻峰真的捡到了不止一块的漂亮石头。黄峻峰拿在手里把玩。努尔江说,小时候在河边玩耍,上山放羊,看到喜欢的就捡起来装到自己口袋里,他已经攒了一个小木头箱子的石头了,有各种颜色,他喜欢拿在手里放在太阳光下不停地转动,炫目的光被召集在他的指尖,这是童年时常玩的把戏。

沿着额尔齐斯河,有时努尔江走在黄峻峰前面,有时他们并排走,有时他又落在黄峻峰后面,但大多时候,黄峻峰和努尔江并排往前走。半个月前,穿着军服的黄峻峰绝对想象不到自己和一位哈萨克族牧民在额尔齐斯河边散步的情景,他以前的生活里只有刀光剑影马蹄疾。

黄峻峰和努尔江继续往前走着。他发现有不少牧民在捡石头,他们手里还提着布袋,鼓鼓囊囊的,捡得可不少。

突然,前面传来一匹马的嘶吼声,那叫声,透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是他的马!遇险时刻和他失散的马,没想到它在这里等他。黄峻峰奔向他的马——他的战友,紧紧拥抱着它。努尔江也很喜悦,他为黄峻峰高兴,在一旁看着他们的重逢,同时,他的视线落在了马蹄上。努尔江说,我要给你的马换两对新马掌。

马高兴地摇摇尾巴,好像听懂了。

黄峻峰牵着马,和努尔江继续往前走着。努尔江和捡石头的牧民聊天,得知前天有个刚刚捡完宝石的村民在回家路上遇见土匪,土匪将村民的宝石抢走了。看来,匪帮仍旧肆虐,为害一方。握着缰绳的黄峻峰渴望尽快投入战斗,解决土匪。

回到毡房,努尔江翻出几个马掌,比比大小,还正合适,他们一起给马换上。努尔江骑上马和黄峻峰一起联系部队,上面传来消息:根据《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可可托海矿区刚刚成立了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准备设阿山矿管处,这也是新中国的第一个中外合资公司。而黄峻峰要赴筹建处负责,一开始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按质论价收购牧民手中的矿石。

这下,黄峻峰可犯了难。努尔江见他在毡房外唉声叹气,问怎么回事,黄峻峰说,这份工作还不如让你努尔江去呢。

努尔江说,什么样的工作?

黄峻峰说,上级组织给我的主要工作是按质论价收购牧民手中的矿石。以前是拿枪杆子,现在是拿秤砣子。

努尔江轻松地笑了,说,这个不用怕,你如果有不明白的,我可以教你。慢慢熟悉就好了。

黄峻峰说,时间来不及,我就要上任了。

努尔江说,我们抓紧点儿,从现在开始。说完,努尔江从毡房里面搬出了他装矿石的小箱子,将里面的石头一股脑儿地倒在地毯上,看着黄峻峰说,额尔齐斯河的石头也就这些种吧,咱们一个一个地认,我就不信认不全。

看着那堆琳琅满目的矿石,黄峻峰心里踏实下来。努尔江可真是他的贵人!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成了他的工作顾问,这个兄弟,他认定了。临走前,努尔江给马喂饱,阿依古丽给黄峻峰装了两个馕,又把他的水壶灌满奶茶,她和努尔江这才放心地送他离开。

第二章

1

报纸上一则消息吸引了郑剑云的注意:1950年3月27日,中苏两国政府在莫斯科签订《关于在新疆创办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协定》,确定成立四个合资公司。

郑剑云关注的那则新闻,竟然和他有着直接关系。

8月17日,他就接到西北局的一纸调令,调他到新疆负责筹建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公司工作。这一张工业建设的“白纸”现在就要交给他了,只有做好每一项党交给的任务,才能表达他对党、对祖国的坚定信念。

从硝烟弥漫的战场直接派到后方抓工业经济发展,对郑剑云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在刚刚成立的新中国基础工业发展事业中,这是一个影响大、分量重的项目,郑剑云为这个光荣任务落在了自己身上倍感荣幸和自豪。他一直有一个信念:在经过艰苦卓绝、前赴后继的革命战争,拼了命建立起来一个新中国以后,也一定要拼了命将新中国建设成一个伟大富强的国家。第一个拼了命,是去建立;第二个拼了命,是去建设。出人意料的是,任务来得这么快,面临的工作这么重要。新疆在什么地方?什么是有色?什么是稀有金属?稀有金属是否就是黄金?什么是股份制公司?这些专业术语过去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从未接触过,一切都是全新的概念。好在是和苏联老大哥一起搞企业,郑剑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他拿出那本1948年出版的袖珍地图,找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新疆。图册概说中介绍:“新疆东北毗邻蒙古,东邻甘肃,西南界印度,西北接壤苏联。有1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沙漠面积近三分之二,雨少风多,冬季大雪封山,履霜坚冰、冷非寻常。天山以南较为温和,唯飞沙蔽天。物产有丰富的林业、牧业,也有石油、金、铅、锌、钨、铝、银、铜和玉石。”凭着概说中简单的介绍,他和同志们聊起了新疆,第一话题当然都说冷。有人说,新疆的冬天极寒,晚上出去尿尿,都要带个棍棍敲,就是夏天也要“早穿棉衣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还有人说,新疆到处是沙漠,那里汉族人少,维吾尔族和蒙古族等少数民族多,而且土匪猖獗等等。但这些听起来挺吓人的传说没有吓住郑剑云,他依然坚信这些困难都能克服。郑剑云说:“再冷也冷不过绥远的大青山吧,抗战八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青山,那里冬天温度可以达到零下40摄氏度,我们烧火烤化冻土,挖坑搭窝棚取暖,吃的就是野菜莜面糊,就在那样艰苦的日子里打鬼子,建立了民主政权,硬是坚持到抗战胜利。这次调我去新疆工作,一定能克服一切困难,完成好党交给的任务。”的确,从参加革命以来,郑剑云历经了无数艰难困苦、血雨腥风的战争考验,但他从未退缩过!无论组织上把他安排在哪里,他总是以满腔的热情并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自己所承担的任务。这次,郑剑云依然毫不犹豫地投入到这场建设新中国的战斗之中。

出发前,郑剑云向组织要了两个人,一个是军分区的一个小队长,一个是秘书小夏,一同前往新疆赴任,得到组织部门的支持。

郑剑云的母亲拿着一本小人书,怀里窝着他三岁的女儿,她们正在全神贯注地一页一页地翻书,母亲轻声地读着故事。妻子惠英抱着已经睡着的1岁儿子正往床上放下去。8月19日午后,迪化的阳光金灿灿地透过窗前柳树摇曳的枝条照进了这间苏式老房子,窗户有两层,里面的一层刷着白色,外面一层刷着铁锈红色,外面一层窗户打开着,窗户边缘有几处油漆卷着边儿,显得有点儿破旧。屋子的层高大约有4米,在靠门一侧房顶的边角上一个小蜘蛛在上面已经织好了网静静地潜伏着。木地板和外窗户是一色的铁锈红,下面是空的,走在上面把脚步声放大了。郑剑云轻手轻脚走过来轻声对她们说,你们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出发。

母亲诧异道,我们不是已经到地方了,又要去哪里?

郑剑云知道给母亲讲祖国边境的话,她不一定能听明白,想了想说,我们到天边去。

母亲点点头说,好。她又给自己确定了一下,说,我们这次去的地方很远?

郑剑云笑着说,是的,很远很远,远在天边。

这么多年,她对儿子都是无条件地支持。

月初的时候郑剑云赶到西安报到,西北局组织部部长对他说,这次调动,国家要求挑选年轻有为的,能研究学习近现代化工业,又能和苏联同事共事的优秀干部去新疆担任领导,组织上从三个人中选中他去新疆履职,代表中国和苏联同志一起工作,担子重。有色金属是中国的工业基础,现在新中国到处都在搞经济建设,希望他好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为国家建设竭尽全力。

2

8月20日清晨,母亲和妻子收拾好东西了,箱子已经堆放在房间门口,郑剑云带着家人赶往机场。从迪化到伊犁的飞机一路西行,可能因为是支线飞机,飞机里很冷,轰隆隆的噪音,使三岁的小女儿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被母亲搂在怀里瑟瑟发抖,郑剑云把外衣脱下来裹住女儿,她才安静下来,而小儿子在妻子怀里吐了又吐,妻子一身小孩儿呕吐物,致使整个飞机里充斥着酸奶发酵过头的味道,郑剑云帮着擦拭污渍,拿一块干毛巾递给妻子,让她垫在胸前,隔开湿乎乎的衣服,又打开箱子,找到一件厚外衣给妻子披上。妻子说,不用不用,搞脏了,不好洗。郑剑云说,没啥不好洗的,快穿上,别感冒了,我们马上就到了。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一行人到达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在伊犁的筹建处。郑剑云让妻子带着母亲跟随接机的工作人员听从他们的安排,郑剑云立即前往公司筹建处,至此,他脑子依然一片空白。

当郑剑云被引导着走到一栋小二楼的门前时,楼前站着一群人,突然响起的热烈掌声,惊吓了一群看热闹的鸟儿,它们从树上呼啦啦地飞走了。其中一个人走上前,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明其荣,欢迎您的到来,郑剑云同志,我们等您很久了,前面早就通知说中央派了领导来任职,终于把您给盼来了!来,我给您介绍我们的同事。

郑剑云同明其荣热烈地握手,说,谢谢其荣的安排。

明其荣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给您介绍,这是安德烈,苏联的副总经理。

这个栗色小卷毛的高个子外国人先一步向郑剑云握手问好,说,郑副总您好,欢迎您。

郑剑云双手握着他的大手说,安德烈副总您好,很高兴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们一起共事,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好同事,关于公司的很多事情我都不懂,还请您多多指导呀。

郑剑云努力说着陕北普通话,为的是让翻译能听得懂,他在陕北长大,从小就离家参加革命,现在,终于不把陕北叫“奢北”了,但是多少还是带着些陕北口音,革命队伍的人员来自五湖四海,一个会议有五六种方言都是正常现象,这是党“组织起来”的有趣现象。参加革命时口音已经基本定了型,改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郑剑云觉得通过翻译和苏方领导沟通太官方了,双方说话要翻译才能对话,节奏掌握不好,还容易抢话头,感觉太别扭了,郑剑云暗地里给自己定下第一个任务:学习俄语。

明其荣是阿勒泰矿务局的书记,对新疆很熟悉,对新疆矿业也很熟悉,郑剑云用了两天时间向他了解了很多问题,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他来一周了,还没有召开一次全体会议,因为在做调研准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筹建处在伊宁市的斯大林大街租用了一处院子用作办公及居住。办公室在前楼,办公楼最大的特点就是进门口有一个两米多的长廊,廊的上方是一个三角形的顶;居住区在后楼,宿舍楼中方一栋,苏方一栋,宿舍楼的二楼有几间房子有小阳台,拇指粗的钢筋做了围栏支柱,围栏的扶手是圆木。院子里有几十棵大约百年的老榆树,树盖洒下很大面积的树荫,以致一场大雨过后,这个院子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要泥泞很多,如若不是有几条石子小路,每天进办公室木地板的湿泥不知有多少,即使这样,下雨后的一周在办公室门廊里都是职工脚底磕下来的泥块儿,值班的工作人员每天都要打扫几次,才能保持必要的整洁。但是,这里的空气是最好的,湿度和温度也是最舒适的,从母亲和孩子的身体表现来看就是这样的。

郑剑云的办公室在二楼楼梯左手南向的一间比较大的房间,办公室旁边就是正对楼梯的一间大会议室。

现在,郑剑云办公桌上有一摞明其荣找来的历史资料,他在对面办公室,等郑剑云理顺后他去阿勒泰矿务局。几天下来,两人成了熟悉的朋友。

明其荣说,剑云同志,新疆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全新的课题啊。

郑剑云说,是啊,放下枪杆子来搞工业,一切都得从零开始学习。不过,我们都不会是差学生。

明其荣说,在新疆搞建设的还有陶峙岳,他以前也是拿枪杆子的,现在领导第二十二兵团在新疆戈壁,用原始的砍土镘、土犁铧、十字镐,开荒造田,挖渠引水,垦荒23万亩,超额完成了军区布置的任务,实现了蔬菜、肉食和粮食的自给或大部分自给,打赢了屯垦戍边的第一仗。

郑剑云踱步到窗前,眉宇间透出深思,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远处,说,陶峙岳搞起了农业,我们是搞矿业、工业,新中国,百废待兴啊!

可可托海是中苏有色及稀有金属股份公司的重中之重,也是郑剑云走出筹建处大门迈出的第一步。

现在,季节上已经是春天了,但是在这里完全看不到春天的迹象。从飞机上向下看,是白茫茫的山峰,间或出现黑黢黢的松树,蜿蜒的一条断断续续的细线是额尔齐斯河。飞行两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矿区外的土跑道上,起落架落地哐哐地弹了两次才停下来,降落时强大的气流掀起了躲在冻土下的黄土,尘土从有缝隙的窗户扑进来,呛了人一喉咙,顿时飞机上响起一阵阵咳嗽声。

下了飞机,郑剑云拍拍身上的灰尘。这里的气温明显比迪化要低。接下来乘嘎斯69小车继续前行几公里后就进了乌恰沟。汽车在弯弯曲曲且十分颠簸的山区小路上缓缓行驶,左转右拐,右转左拐,九十九道弯名不虚传。车出乌恰沟,爬上一个大坡,整个可可托海镇就呈现在眼前,小镇被高高的花岗岩山脉簇拥着,国内唯一流向北冰洋的额尔齐斯河蜿蜒而过。整个小镇的气质内敛里充满着古朴和深藏不露。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小镇,肩负着国家的重任。

徐平安介绍道:这个矿山蕴藏的稀有金属非常珍稀,是可用于制造尖端科技产品的原材料,这个小镇大约有一万多人,由于盛产沙金和宝石而誉满国内外,很久前就吸引了大量的淘宝者,而丰富的蕴藏也使其得名富蕴。

到达可可托海后,一行人在徐平安的带领下,先去了阿矿——以发现矿脉者阿依果孜命名——的采矿巷道中查看情况。走在巷道中,郑剑云想起以前在大青山游击根据地的斗争,他们在隐蔽的同时,开展武装斗争,白天在山里休息,夜里出动打击敌人。等敌人住下来,武工队东边打几枪,西边甩几颗手榴弹,因长期的夜间作战活动,夜战成了游击队的擅长。因时时断粮仅靠野菜充饥,许多同志得了夜盲症。包括他在内,刚一踏进巷道中,感觉到了夜间,有点儿深一脚浅一脚的。

很快到了作业面,郑剑云第一次见到原生铍——绿柱石矿体和黑色的钽铌矿结晶。镶嵌在矿洞上面闪烁着各色光彩的矿石,像星空一样美丽。徐平安指着头顶闪着蓝色光芒镶嵌在矿洞顶部的一块石头说,这是绿柱石,就是铍矿。这里是阿依果孜矿,矿内主要含绿柱石、铌钽(锰)矿及锂辉石、云母、石英石等矿物。

郑剑云说,这个阿依果孜矿是属于矿洞开采吧?这个好像比竖井开采要容易一点儿。

徐平安说,是的,这个是矿洞开采,采用平硐的方式,开采出来的矿石通过简单机械如手推车、轨道滑轮车等拉出来。

新中国成立前好像散采的形式普遍一点儿,苏联人给工人们提供样品,他们在山上把类似的矿石找到,按照所采数量获取计件报酬,以前老百姓穷,最想从苏联人那里得到的,是基本的生活用品和食品。郑剑云说,这是我从公司的苏联专家那里了解到的。

徐平安回头看了郑剑云一眼,笑道,郑经理的功课做得不浅!佩服佩服!

郑剑云弯下身捡了一块矿石,认真看了看,交给小夏说,小夏,快收好,这可是我们的宝贝,回去后给大家都看看,让他们对我们的矿产资源有个初步了解。

在矿道中,工作人员介绍了生产情况和存在的一些问题。出了矿洞,再来到额尔齐斯河边望着远处光秃秃没有一棵树的山头儿,随行人员说,就在那个山头儿下面,是3号矿脉,经过地质勘探人员的前期工作,发现蕴藏非常丰富,这里可能是今后大量开采矿石的主战场。

终于,郑剑云看到这个在文字资料中出现过很多次的3号矿脉,此时,它就如同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静静立在他面前,等着他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路上有六根棍马车和牛车经过。徐平安说,现在公司刚刚起步,运输能力十分薄弱,这马车和牛车,是我们主要的运输工具。

回到驻地,郑剑云立即和苏方总经理维克多和苏联专家伊万会面,一是大家互相认识,二是商议公司的情况。关于更换守卫的问题,与维克多团队协商后,郑剑云报请新疆分局,他们将派出阿勒泰的解放军骑七师十九团二营从苏联红军手里接管矿区的保卫工作。

公司创建初期,由于中方业务技术人才短缺的问题非常突出,从管理到矿山生产都由苏方负责,中方人员的任务就是跟苏联专家一起工作,随时配合好苏方的管理人员。但随着企业的发展,有危机意识的郑剑云立即察觉到,中方的工作人员必须在跟着干的同时跟着学,在做好配合工作的同时,全面学习苏联专家的生产管理技术和专业技术。另外,还必须增加中方具备管理知识和专业技术的人员,加强对现有中方人员的业务和技术培训,提高他们的业务能力和技术水平。只有这样,中方人员才能独立承担起相应的任务,最大限度地发挥合营企业的优势,并逐步掌握独立自主地管理经营公司的本领。为此,郑剑云依据当年在大青山抗日游击根据地的工作经验,采取了多项措施,根据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原则干了起来。

一方面,郑剑云报请王震司令员向公司调派新疆军区的转业政工干部,加大了公司职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力度;又报请国家有关部门向公司调派技术干部和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其时,正值国家经济建设的高潮,不少大中专院校毕业生响应国家号召,自愿到最艰苦的边疆地区参加祖国建设。郑剑云把分配到公司的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寄予殷切期望,同时严格要求他们从基层做起,跟随苏方人员下矿井、跑野外,刻苦学习,勇于实践,努力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现在,小夏面前有一份经过郑剑云批示的明年去苏联留学名单的文件,今年一批明年一批,从全公司挑选了两批懂专业又具备俄语基础的干部和技术人员,前往苏联莫斯科大学和有关院校留学深造,使他们逐步成长为新疆建设发展的中坚力量。

另一方面,成立中等专科学校,培养一线工作骨干。在郑剑云的大力倡导下,公司开办了重工业部新疆矿冶学校(新疆大学工程学院前身),郑剑云兼任校长,分批招收了众多从转业军人和在职员工中精挑细选的年轻人,学习专业知识。学校体制完全采用苏联模式,用俄语授课,培养出了大批优秀的技术人员。

公司每年除了接收大批的转业军人外,还招收了大量少数民族工人。如今一批一批的哈萨克族牧民离开他们的毡房,走进企业,安排到几百个工种的岗位上,从牧民变成工人,让他们动手学习开掘矿山,驾驶汽车,操作推土机、装载机、卷扬机等各种先进的机械,他们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郑剑云到可可托海和阿勒泰矿场调研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他眼前,可可托海的产业工人除了苏联工人以外,大多都是农牧民身份直接转过来的,因此工人的技术水平很低,亟需职业培训,虽然在苏联工人的带动下,矿工的技能有一定提升,但是离真正熟练的产业工人的要求还有一段路要走。

为了更好地学习苏联“老大哥”的技术,俄语学习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不仅是职工需要培训,郑剑云每天也在为使自己的技能与岗位相适应而不断学习努力,《俄华词典》《中俄会话读本》是他常带的工具书,为了能尽快与苏联专家对话和顺利交流,郑剑云每天都在背单词,只要有机会和苏联专家对话,他从不放过,就当自己是小学生,从零开始。现在和苏联专家不是讨论技术,就是商讨各种方案,虽然一直有翻译在身边服务,但总是不方便,没有自己对话来得便利,每天各种报表和签批文件都是俄文版的,要翻译好再给他,这就在时效上得不到完全保障,有些十万火急的事情难免会有所延误。

为了尽快拿下俄语这座山头儿,郑剑云在家里的门上、桌子上、椅子上……对照实物贴上写有俄语的纸条,除了工作,回家进门就叽里咕噜地念上了。为了训练弹舌音和卷舌音,连说中国话都卷舌头了,惹得家人常常笑话。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他可以听懂苏联人说话了,再往后他可以和苏联专家简单地交流了。跟着这样的领导,秘书小夏的俄语对话水平也水涨船高。一些特别生涩的单词,小夏会记下来贴在郑剑云办公室,郑剑云每次发现新的单词,总会上前拿下来,让小夏读一读,然后他跟着读一遍。

郑剑云除自己努力学习俄语外,还要求公司的中方干部一起提高俄语水平,学习管理知识。经和苏联专家商量,苏联方面派人利用业余时间给中方人员教授俄文和技术课,产生的费用由中方学习人员自理。

郑剑云以身作则,从不缺课。经过不懈努力,他逐渐可以用俄语和苏联专家讨论工作问题,看俄文的工作报表,用俄文签署文件。业务方面由外行变为内行,领导企业的能力大大提高。郑剑云不再是个看客,而是真正变成了企业的主人。

这些以发展的眼光所采取的措施,极大提高了公司全体员工特别是中方员工的业务能力和技术水平,保证了公司业务迅速发展,也为公司的持续发展储备了可观的技术力量。

第三章

1

努尔江到矿上找一个人:木拉提。他们只见过一次。那次努尔江母亲遭到狼群袭击,木拉提刚好路过,父亲把羊群交给木拉提看守,是努尔江过来交接了羊群,努尔江当天只说了句谢谢就心事重重地走了,他对木拉提的印象并不深,如果现在他从对面走过来,他一定认不出来。巴合提要努尔江找到他并亲自感谢他。努尔江带了一件羊皮背心两个馕就骑马出发了。巴合提向他描述了一下他的样子:瘦高个儿,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其余的,巴合提印象也不深了。巴合提告诉努尔江,那天晚上木拉提说自己瞒着家里人来可可托海矿上采矿,自己知道的就是这些,巴合提说,那天凌晨如果不是他,自己会更加无助和绝望。

努尔江知道可可托海成立了中苏合营公司,他不懂公司是什么,但知道矿上在招人。估计木拉提听说了这件事,就瞒着家人来到可可托海。可可托海这么大,去哪里找木拉提呢?父亲真是给努尔江出了一个难题。

努尔江到可可托海矿区的时候,发现空地上围着一群人,人多的地方说不定有木拉提,他连忙奔了过去。原来,这里在进行跑步测试,十几个人站成一排,看哪些人能提前跑到终点。起点和终点都有中方人员也有苏方人员,他们坐在小桌子旁,桌上放着一张名单。

人群中努尔江发现果然有个瘦高个儿,他竟然是第一个跑到终点的。接着,努尔江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中方工作人员大概是助手,叫着:木拉提!木拉提!你被录取了!来拿工牌!

木拉提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挥手说,我在这儿。努尔江上前问,你是木拉提吗?

木拉提点点头。

你先去拿工牌,我有事找您呢。努尔江笑着说。

木拉提从工作人员那里拿到了证明自己是新中国第一代哈萨克族产业工人的通行证:一枚闪亮的铝质工牌。

木拉提到矿上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今天是正式招工的一个流程,恰好被努尔江碰见了。木拉提在矿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推矿车。井下工人开采的矿石,都要通过人力车从深深的井下拉到井面进行人工选矿。木拉提头顶着矿灯,矿灯照着他脸上的尘土,好像一幅正在涂抹着灰褐色颜料的油画。在深井里走的时候,木拉提一般是推着那辆矿车,如果遇见地面不平,高低起伏,他就需要又推又拉,这样一直到矿井的深处。作业的巷道里氧气稀薄,巷道狭窄、崎岖,木拉提头顶上的那道光,指引着他的脚步,坚实、有力。

在额尔齐斯河边,十六岁的木拉提已经穿上了努尔江给他的羊皮坎肩,他将努尔江给他的馕掰了一半给他,两人边吃馕边聊了起来。

木拉提说,努尔江,我没有做什么,那都是应该的。

努尔江说,木拉提,谢谢你帮了我们。

木拉提说,别难过,努尔江,你阿妈走在转场的路上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应该早就到家了。

木拉提的这句话,给了努尔江很好的心理暗示:是啊,阿妈走在转场的路上,可不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木拉提安慰人并不需要说很多话,一两句关键的话就够了。他们看着河,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木拉提的情绪热烈起来,他说,努尔江,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当上了矿上的工人,一点儿也没想到。

努尔江说,谁都愿意选你当工人,你人这么好。

木拉提说,矿上我一个人也不认识。

努尔江说,你凭本事嘛,木拉提,矿上很苦的。

我不怕苦,我就是能吃苦。木拉提笑起来,牙齿果然很白。努尔江对能吃苦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说,我家离这里不远,以后一定到我家里做客。

曾经寂静的可可托海,现在充满了喧哗的人声。新中国,在悄然苏醒、变化,努尔江感觉沉睡中的自己也在慢慢醒来,渴望走向新的生活。

家里宰了一只羊,巴合提让努尔江给木拉提送一盘手抓羊肉。努尔江来到二矿坑井。每次来矿上,都看见工作人员在对新来的矿工进行跑步测试,招新的矿工。黄峻峰曾经建议努尔江来矿上当一名工人,努尔江有点儿犹豫。来矿上,意味着他的生活全部变了,家里的牛羊顾不上了。父亲还没有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走出来,弟弟巴特尔尚在上学,牛羊没有地方交代。这个事情暂时就搁了下来。

这个中午,当努尔江看见又一批前来找工作的年轻人为了自己的工人身份在跑步冲刺时,有点儿动心了,想象自己成为矿工的样子,在这个热闹的矿区,一定有不同的感受。努尔江找到木拉提时,他刚推着矿车从井下上到井面。木拉提来矿上后,壮实了不少。木拉提目前的工作是推矿车,每天要把井下工人开采的矿石,通过人力车从深深的井下拉到井面上进行人工选矿。木拉提头顶着矿灯,脸上沾满了尘土,早晨刚刮的胡子现在已经冒了出来,和矿尘糊在一起。努尔江仿佛能看见他浑身上下跳动的肌肉。木拉提眼里闪着光,脸上浮现着从心底里生出来的笑,他说,努尔江,在这里,我有使不完的劲儿。

是吗?努尔江羡慕木拉提的这种劳动状态,有一种劳动,如果心甘情愿,是不会觉得累的。

日子有盼头。有吃饭的地方,有工作能挣钱嘛。木拉提说。

木拉提工作的井下巷道努尔江以前去看过。下到二矿的坑井里是另一个世界,井下几乎看不到人。风钻工、爆破工作业时,飞扬的粉尘笼罩了整个空间,井下不准使用100瓦以上的灯泡,所以走在井下,最多能看得到几米远,全部是朦朦胧胧的。有的工人戴两只口罩,有的只戴一只口罩,下班走出坑井的时候,矿工浑身上下全是白色粉尘,两只眼睛红红的。所有工作都有定额要求,比如打手钻,要求一天进度8米,这样的劳动强度,往往一下班就只想就地躺下。就是在这样狭窄不平、氧气稀薄、呼吸困难的地方,单纯的木拉提还是渴望能在这里过上自己的一生。

木拉提能吃肉。他说他吃肉特别厉害,一顿能吃两盘手抓羊肉,以前有次过节,他一顿吃掉了四公斤清炖羊尾巴油,后来擦汗的时候汗里面都带着油星,弄得他又忍不住去用舌头舔汗。木拉提说,要是能这样循环吃下去,就不用杀羊了。木拉提的想象力挺丰富的。努尔江看着他在矿车旁边几乎一口气将手抓羊肉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捏了捏拳头,说,看,我的力气又增加了十倍!木拉提让努尔江转达对他父亲的感谢,并且说,以后不用带吃的来,他在矿上很好。不一会儿,工作人员来喊木拉提,他连忙应答着。

努尔江带了两份手抓羊肉,还有一份是给黄峻峰的,但又有点儿害怕见他。每次见他,他就怂恿努尔江尽快到矿上做事,可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放牧和转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特别是哈丽夏遭遇那件事离开他们后,努尔江更加慎重。那些牛羊,是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他不能扔下它们不管。

黄峻峰看见努尔江,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考虑得怎么样。努尔江让他先吃手抓肉,他看了一眼,有点儿恼火的样子,说,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儿是不是,成天送吃的喝的?我需要的不是这个,需要的是你要对你的一辈子做出规划,你不能放一辈子羊,那些羊过几年就会死掉换上新的一批,可你的一辈子呢,还长着呢。

努尔江站在旁边不作声。

黄峻峰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窗边并不看努尔江,说,其实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怕负责任!你害怕,是不是?虽然解放了,但你还活在旧时代里。

黄峻峰一说“怕”这个字,努尔江愣住了。这个字,以前他从未思考过,现在经他一提醒,倒在脑海里蔓延开来,努尔江反问自己,我是真的怕吗?怕什么呢?

耳边传来黄峻峰的声音,他突然变得深沉许多,说,我们都是男人,要顶天立地,有担子有责任给我们,这是好事,说明我们在这世界上的价值,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只想放你的羊,那说明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只会把你当作我的救命恩人,而不会把你当我的朋友。说完,黄峻峰快步走出办公室,到井下去了。

努尔江还呆立在原地,脑海里问自己:我到底怕什么?真的是责任吗?不,不是。努尔江不怕吃苦,也不怕肩上有多重的担子,他害怕的,是失去以前宁静自由的牧羊人生活而走进一种喧嚣的集体生活。努尔江与木拉提不一样,木拉提的身上有一种渴望,渴望走出家门,渴望有口饭吃有个工作,因为有这种主动性,所以,他整个人充满着热情和干劲儿。或许,努尔江要学习木拉提身上的那种简单和纯粹,还有走出旧生活的勇敢。

已经出门的黄峻峰又折返回来,说,让你一下子转变也不现实,你现在考虑的你家的牛羊和你父亲,我有个建议供你参考,牛羊交给其他牧民,每年给一些费用,你父亲巴合提会铁匠活儿,让他也到矿上工作,这样你的问题都解决了,你就可以安心到矿上上班了。

努尔江想了想,说,再等几天,我过半个月给你答复。

黄峻峰说,没问题,我等着。

回到家,阿依古丽听了努尔江今天的经历,说,当你犹豫要不要去做一件事时,你一定是想去做那件事。

看着阿依古丽手里的那个白色带花纹的搪瓷奶茶壶,努尔江突然就确定了自己的方向,看着她的左手拿着一条毛巾垫着托在右手的奶茶壶,正准备给他倒奶茶。她的动作,和母亲的一样,而这个搪瓷奶茶壶,阿依古丽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因为阿依古丽的这句话,努尔江下决心去了矿上工作。阿依古丽说,努尔江,你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呢?牛羊交给了吾尔曼的父亲,听说前两天,黄峻峰已经找爸爸聊过了,你可以放心去矿上了。

不久,县里还给一百多户困难牧民发放了救济粮,努尔江家也收到了一袋八一面粉。

刚到矿管处,中方人员不多,苏方为主。包括一矿的矿长,也是苏联人伊万。在分配努尔江的工作时,黄峻峰很高兴,对其他人介绍说,努尔江我了解,他应该属于我们技术人员。

一个人说,他刚从草原来的,能会什么技术?

黄峻峰看看努尔江,不等他回答,说,努尔江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捡矿石了。

那个人说,捡矿石是什么技术?

黄峻峰说,我的技术还是努尔江教的呢。

见黄峻峰这么说,那个人没有争论下去,说,不管是不是技术人员,都得先劳动实习半年。

努尔江点点头。他从来没有想过逃避劳动,劳动对于努尔江来说,是件愉快的事情。

很快,努尔江被分配到3号矿脉。在这里,努尔江从零学习凿岩、爆破、巷道支护,他主动提出,学习之余,去山上砍柴。可可托海的冬天,取暖是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矿上有一个蒸汽发电站,发电,就要用柴火烧蒸汽发电。现在所学的每一样本事,在工作中都用得着。自从努尔江去矿上后,阿依古丽对他的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叮嘱努尔江戴好口罩,用过的口罩,每次她都洗得干干净净在毡房外晒着。

2

3号矿脉的矿体大部分露出地表,这是一座宝库。这里是露天开采矿石,在矿体中心部位分开挖成两个露天采场,其中1号采场要大一些。另外,矿体的东面朝下挖了一条50米的深竖井。露天和井下巷道凿岩的设备都来自苏联,用的是苏制干式凿岩机。干式的粉尘很大,虽然戴上防尘面罩,下班后还是满脸灰尘。手推矿车在采场爆破后进入,工人们用铁锹装车然后推往选矿室。

学习爆破时,努尔江每天都在接触铵油炸药和火雷管,一开始,当他学着爆破工将粉装炸药装进平炮孔的时候,手还有点儿微微发抖,生怕提前爆炸。粉状炸药装入平炮孔还不算,接下来,还要利用凿岩产生的粉尘充填炮孔;再就是导火索,一米左右的导火索每一厘米就要将它切割一下露出药芯,这样就会按炮孔起爆的顺序点燃炮孔。作为从小放羊长大的牧民,对山的感情与别人可能不一样。努尔江更喜欢近距离接触矿脉。以前是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看着羊吃草,而现在,他却一步步走进大山的内部,没有了羊,只有忐忑的心跳。

回到家,阿依古丽说巴合提又到那个向阳的山坡去了。巴合提喜欢坐在哈丽夏身边,在一旁静静地抽烟,或者说话。努尔江站在旁边看着巴合提,说,爸爸,阿依古丽做好了饭,我们回去吃饭吧。

巴合提看了看努尔江,说,你们吃吧,我想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爸,您在想什么?努尔江很想知道父亲怎么了。

巴合提说,坐在***妈身边,我什么都不会想。待在家里,反而会胡思乱想。

可是妈妈已经走了,陪伴爷爷奶奶去了。

坐吧,努尔江。巴合提拍了拍旁边的小矮坡,说,我想跟你说件事。

天色渐渐将它的最后一丝光亮收了回去,努尔江和父亲好像坐在一个舞台上,幕布徐徐拉开,有一束光照在巴合提身上,他说,努尔江,我必须告诉你了。我和哈丽夏,是你的舅舅和舅母,我们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巴合提的这句话犹如天雷,劈得努尔江一阵眩晕。阿依古丽是在牧道上捡的孤儿,原来他也是!

巴合提说,别难过,努尔江,哈丽夏离开后,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关于你的身世,如果不说,我怕有一天也像哈丽夏那样突然离开,那我就不能亲口告诉你了。

努尔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爸爸,无论您告诉我什么,您永远是我的父亲。

巴合提手里拿着一块儿东西,不停地摩挲着,说,你看,这是什么?说完,巴合提将小石头放进努尔江的手掌心。一颗光滑的小石头。

巴合提说,这是你母亲的狼牙项链——你奶奶传给她的那条——上的。

努尔江惊讶地问,怎么,就剩下这颗小石头吗?不是有一整串吗?

巴合提叹息道,就剩这么一颗,其余的,都还给了大自然。你母亲身上戴的那颗狼牙,被狼王抢走了,也不叫抢走,是它家祖先老狼王的。

努尔江只知道母亲被狼攻击,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曲折。竟然是这样!

巴合提说,我和哈丽夏养育你,也只是陪伴你一段时间,包括阿依古丽,但你们要像那个小狼王一样,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这是一个人的根本。

根据巴合提所说,努尔江的亲生父亲是个淘金客,居无定所,长期流浪在库鲁木特河和卓尔特河流域一带。而努尔江的亲生母亲非常爱他,一直跟随在他身边。那一年,母亲生下努尔江不到一个月,就追随着他的亲生父亲去淘金。努尔江的亲生母亲走之前对巴合提说,就叫他努尔江吧,不管我们回不回来,努尔江都是你们的儿子。我不希望他今后像我们这样在外面吃苦。巴合提说,你们可以住下来呀。努尔江的亲生母亲说,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可能改变了。

巴合提说,阿尔泰山就是一座金山,守着这金山过日子,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可他们偏要舍近求远,弄得连命都搭上了。后来听路过我们家的一个淘金客说,他们倒是弄了些金子,可被土匪抢了,拼死不给,结果被打死扔进了河里。你的亲生母亲很像我的父亲,他们从大自然诞生,最后,要把自己的一切还给自然。

巴合提说完,从努尔江手里拿起那颗小石头,突然站起来,朝远处扔去,说,这最后一颗也不留在手里了,还给大自然吧。

听巴合提讲完,努尔江有点儿木然,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当时不到一个月的他来到巴合提和哈丽夏身边,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没有任何印象,现在听起来,就像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不过,努尔江还是感谢亲生父母给了他生命。努尔江对巴合提说,爸,您永远是我的父亲,唯一的父亲。

巴合提说,他们没有错,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追逐自己的执念,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当年就是这样,寻找追逐一头狼追逐了大半辈子,好像他的一生就是为那头狼而存在一样。而现在,我选择了归还,我希望能了结这种恩恩怨怨。

努尔江没有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告诉阿依古丽。

每天骑着马去3号矿脉上班,努尔江体会到与以前放牧不一样的感觉。以前骑在马上,他的眼里都是羊,而现在,努尔江的眼里都是家乡的山川风景。胯下的马也很松弛,它只需要按照它每天熟悉的路哒哒哒地走。马背上,努尔江偶尔会想象亲生父母的模样,他们一定也是骑在马上,马背上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等。是什么样的吸引力能够让亲生母亲丢下不到一个月的他追随亲生父亲而去呢。努尔江想到阿依古丽,阿依古丽生下孩子后,一刻也不想孩子从怀抱里离开,干什么事都抱着。努尔江有时想抱一下,阿依古丽满脸紧张,说,努尔江,你看看你,怎么能那样大大咧咧地抱孩子?摔下来了怎么办?阿依古丽把他们的孩子当作一件会被摔碎的宝贝瓷器,所以,她只有自己照看才会放心。

很多事,越想越想不明白,后来努尔江干脆就不去想了。在矿上做事有个好处,它会让人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一走神,就会出纰漏,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在3号矿脉也就是一矿的劳动实习结束后,努尔江加入了一矿采掘突击队,同时任一矿的副值班长。虽然是个副职,但他感觉挺自豪的。在采掘突击队里,他负责凿岩。黄峻峰说,努尔江,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能吃得消吗?努尔江笑笑说,没问题。

凿岩是与3号矿脉最近距离接触的工作,劳动强度很大。每天值班长的作业指令下达后,努尔江就和另一名凿岩工到凿岩机修理房领取凿岩机和胶皮风管。这另一名凿岩工,就是临时从二矿抽调来的木拉提,努尔江是副手。木拉提肩背着沉重的设备,努尔江要拿三十米的胶皮风管的时候,也被他抢过去背在肩上。他大步走在前面,他们一起前往采场作业区。木拉提做事笃定,什么事看上去都胸有成竹,在天井作业区,他首先爬上二十米高的支架天井,然后让站在下面的努尔江握好绳索,将凿岩机、胶皮风管一点点提吊到工作面,他们一点点地开凿,作业区就像刮着暴风雪,而木拉提身上雪花般的粉尘总是堆得厚厚的,他不时咳嗽几声,将呛入气管的粉尘极力咳嗽出来。工作结束后,他们再将凿岩机和胶皮风管送回凿岩机修理房。木拉提总喜欢扛起所有,看着他坚实的背影,努尔江总是莫名地感动。

下班回到家,阿依古丽拿起掸子把他拉到毡房外,帮他掸起灰来。每天下班,努尔江工作服外面都是白白的一片灰浆,衣服暴露了他的工作强度,阿依古丽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帮努尔江掸衣服时,阿依古丽不时咳嗽着,努尔江连忙让她放下掸子,说我自己来。

阿依古丽说,努尔江,你这干的活儿有多累啊,看看你身上。

努尔江笑道,还好啊,一点儿也不累。

阿依古丽说,别骗我了。

有一次收工后因为要开会,吃饭前努尔江和木拉提去澡堂里洗澡。走进澡堂,一股热气夹杂着潮湿的汗味儿钻进鼻孔。与木拉提相比,他的身体还不算健壮,木拉提的肌肉能看出凿岩时注入的力气,两大块胸肌和至少六块腹肌,就像坚实的矿石,而他的臂膀从后面看的时候,特别有力,臂膀上显示出来的肱三头肌、斜方肌,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参加比赛的举重运动员。仅仅看他一眼,就会对可可托海矿区滋生无穷的信心和希望。

有这样的矿工,还有什么矿挖不出来呢?

矿上来的很多新人,都是木拉提一个个一天天带出来的。虽然没有师徒的名义,但不少矿工在心里都尊称木拉提为师父了。但木拉提只要听谁叫自己师父,就非常生气,他说,我不是师父,我是徒弟,我不懂的东西太多了,谁叫我师父,我就着急。

这以后,很多人就直接喊木拉提为同志,包括努尔江。

不久,好消息传来:木拉提因工作出色,被矿管处评为劳动模范,当然,努尔江的名字也在其中。那天,劳模先进表彰大会在俱乐部召开,木拉提和努尔江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激动的红光和大红花的红光相互映衬,木拉提看看努尔江,说不出话来。会后,木拉提和其他的两位劳模被安排坐上了矿上的自备小型飞机,上飞机时,木拉提的腿肚子发颤,他虽然害怕,但因为是劳模,不能害怕更不敢在飞机上喊出来。矿管处对有特殊贡献的劳模特殊对待,让他们坐上飞机在矿区的上空游览一番。

木拉提走过路、骑过马、下过井、钻过地窝子,但就是没上过天。从飞机上下来后,木拉提告诉努尔江:自己这辈子满足了,没有遗憾了,剩下的,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可可托海了。

也许是看出了努尔江的羡慕,木拉提说,努尔江,你也应该坐飞机的。努尔江说,骑马还行,坐飞机我还不够资格。

木拉提说,其实我也害怕,整个身子在发抖。随着飞机渐渐爬高,看看别人脸上的表情,我也就不怕了,努尔江,你一定要坐飞机,从天上看咱们可可托海,太神奇了。

努尔江竖起耳朵,想从木拉提那里知道从天上看可可托海到底是什么样子,木拉提接着说,可可托海慢慢地就变小了,我们住的房子就像火柴盒,你说有趣吗?额河就更不用说了,就像一条丝巾。怎么说呢,我跟你讲不清楚,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就是从天上看下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你看,我个头儿还不小吧,以前老觉得自己还挺了不起的,可坐了一趟飞机,觉得人哪,太渺小啦。

听着木拉提的描述,努尔江只能慢慢在脑子里还原他所说的场景,但切身的体会还是没有,于是,想坐飞机成了努尔江的执念之一,他也想像木拉提同志那样坐一回直升机,从天上看看咱们的可可托海,甚至家里的毡房。

努尔江给父亲巴合提说了木拉提在飞机上看可可托海的感受,让巴合提动了心,他心想,能坐上飞机上天,是不是折断的翅膀就能好了,因为的确是飞起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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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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