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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12期|任艳:十年织家(中篇 节选)

时间:2024-01-0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任艳 点击:

任艳,1998年出生于甘肃张掖,清华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先后在《董学新论》《学海问津》中发表论文。2020年开始从事小说、散文写作,偶有散文发表,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导读

这是一位哲学系学生的文学观察,目光投向城市化进程中日渐凋敝的西北乡村,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留守老人。细腻丰富的笔触,让我们得以窥见乡村老人晚景生活的内面。该作系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一等奖作品。

十年织家(中篇小说)

任 艳

焦老头最近总是会做梦,梦见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梦见亡妻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那些听不清的五坝话总是让他忍不住地想骂上两句,骂着骂着就把自己从梦里拽了回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试图盖过心脏猛烈跳动的回音,手心的汗也逐渐在黎明消失殆尽。喘了一会儿,焦老头完全清醒过来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岁数大了,身体总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睁开眼望向窗外,外面的天就像他身上的褪了色的旧棉袄,早已经不是最初的黢黑,而是被手无数次揉洗后暗淡无光的灰色,一些地方还因为陈年的油渍和洗衣皂残留的痕迹,泛出些许其他的颜色。他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现在肯定不超过5点,起床也做不了什么,他只好继续躺着,但是此时他再也睡不着了。

这几个月,焦老头一个人待在家里,孙子也去王庄上学了,而他的老伴也回了自己儿子家里,除了女儿秀秀偶尔匆匆忙忙赶来,带走几包家里种的菜,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头还是不习惯长时间地开着灯。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透过厚厚的棉袄感受着肚子里微弱的响动,昨天到底梦到了谁?他现在还活着吗?他的儿子是娶了刘家的闺女吗?他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极力在脑海中勾勒出这些人的样子,岁数大了,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来还能见到他们当中的几个。不知不觉中,亡妻的身影竟也出现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着刚出锅的馒头,然后叉着腰喊他过去端馒头。他一向不满亡妻的大嗓门,恨不得让十里八乡的人都听到自己家的事情。此刻,虽然意识到这只是个梦,他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唉,都是讨债的。”说罢,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窗外的天逐渐亮了,像是摆脱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袄,漏出清澈的蓝来。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们也起得晚,留给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几个月前的早上,焦老头还能跟老伴说说话,聊聊儿女的事情,聊到鸡开始打鸣,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紧不慢地起来,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虽然穿着棉袄,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炕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热。他念叨着穿好衣服从炕上挪了下来,自顾地朝灶台走去,丝毫不顾及身后团成一团的被子。焦老头端开灶台上的锅,用火棍挑开炉圈,用手探了探昨天封好的煤,煤已经结成了硬块,只有中间的孔还有些许热气冒出。他把火棍伸到孔中,用力把凝结到一起的煤块碎成几片,煤块破裂时冒出的烟和灰尘,呛得他扶着灶台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把锅端了回去,盖住了冒烟的炉子。“这煤不行,咳咳,老糊眼,谁知道火还行不行?”他带着些怒气把火棍扔到了一边,走到了另一间屋子拿起了泛黄的茶杯,想喝两口水压住刚刚吸进去的那股气。

那杯子像是在跟他作对似的,除了刻在白瓷里的茶垢,没有一滴水落下来,他在举起的刹那间又重重地放了回去。他咽了口唾沫,暂时压制住喉咙的干痒,然后拿起旁边的暖瓶倒了下去。所幸暖瓶还有水,缓缓地从口流了出来,他也不管是热的还是冷的,就端起来一饮而尽,然而当他想倒第二杯时,却发现暖瓶再也倒不出第二杯水来了。焦老头刚想转过身骂些什么,却发现身后的沙发空落落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就收回了已到嘴边的话,把暖瓶放了回去。暖瓶上盖着的勾花手帕早已经掉在了地上,焦老头看都没看,就端着杯子又一次来到了灶台边。他直接揭开锅盖,用杯子舀出锅里的水,大口地喝了起来,不知喝了几杯,才满意地用手抹了抹嘴,盖上了锅盖,把杯子随意地扔在灶台边,点起了一根烟,蹲着抽了起来。湿润的喉咙让每一缕烟都带着春日的美好进入他的肺腑,这烟抽得他极其惬意,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本想再抽第二根,但是肚子接连不断的响声让他意识到该吃饭了。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落在裤子上的烟灰,端走了灶台上的锅。刚刚还在冒烟的煤块此刻就像是战败的士兵,七零八落地躺在萧条冰冷的战场上,没有一丝火星,泛起的尘埃随之溃散。焦老头又开始念叨“这煤不好,和着容易稀,这老东西是怎么买的煤,肯定是背着我买了便宜的煤……”说罢生气地把锅扔到了灶台上,锅盖歪在一边,溅出来的水浇在了煤块上,煤块彻底熄灭了。

焦老头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鼻涕便不受控制地从冻红的鼻子中流了出来,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来,刚想甩在地上,耳边却响起了老伴的声音:“你能不能讲点卫生,你这个样子过年怎么去秀秀家?城里不比村里,你得注意一点。”他愣了一愣,缩回了吊着鼻涕的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勾花手帕,擦在了上面。他握紧手中的帕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老东西,走了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打一个,可能我死了她都不会来给我烧一张纸,只想着贴补她的儿子。”他起身把帕子扔在了地上,朝着院子走去。他想找点柴火,把炉子点着,让自己暖和一些,顺便下碗面条吃。

墙边的积雪早已经融化后结成了冰,焦老头格外小心地绕开它们,慢吞吞地走着。绕了一圈,他只捡到了几根残留的小柴棍,老伴之前劈好的柴,早已经烧光了。他只好从屋里拿出斧头,打算劈一些柴点炉子。他从架子上拎出一块木板放在地上,双手飞快地揉搓着,血流的聚集让他的双手充满了温度和力量,他看着这块木板,越看越熟悉,终于想起它应该是邻居家板凳上的一块。这些年家里的很多东西都被邻居家的替代了,大部分都是老伴从那些搬走的邻居家捡来的。邻居也会很慷慨地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了他们老两口,东西越送越多,直到这一片只剩下他们一户人。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头支着斧头弯腰喘着大气,盯着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还要大两岁,今年已经76岁了,他们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平时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头从来都没有自己动过手,就连菜地和大棚里的农活,大部分都是老伴在干,焦老头不过是喂喂鸡和兔子、拔拔草而已。想起这些,焦老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其实老伴跟着他的这些年,对他、他的子女以及这个家,都是尽心尽力,如果亡妻还活着,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焦老头抬头看向房檐,鼻涕混着眼角的一颗泪珠从嘴边滑落,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捡起几块大小不一的柴棍,把斧头扔在了原地,朝着屋子里走去。在冰冷的灶台前,焦老头手套也不戴,就直接将手伸到了灶膛里,掏出了那些冷却的煤块,清空了整个炉灶,点燃了一把废纸板,并顺势把刚劈好的柴火也塞进了灶膛里。逐渐猛烈的灶火让他的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他拿起身后的干煤块,掰成小份,放了进去,一股浓烟从烈火中涌出,呛得他一直咳嗽。他不敢用满是煤灰的手去捂,只好在浓烟中大声地咳着,将所有积压的情绪都一并咳出来。

村子里原来有上百户人家,如今留在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焦老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起初,他还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头晒会儿太阳聊会儿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连一日三餐都困难,更别提去找老李头聊天了。他有时候也很羡慕从这里搬走的人,他们搬走时满脸的喜悦与自豪,焦老头心里难受,只能在夜里喝几盅让内心舒坦些。城里的日子的确好呀,谁又不想去城里享福呢?如果儿子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他早已经在城里享福了,可偏偏儿子却是这样苦命。要不是为了他苦命的儿子,为了他可怜的孙子,他也不至于和老伴吵得这么厉害呀。他和老伴虽是半路夫妻,但也同甘共苦十几年,早已是对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不是为了儿女,他是不愿意跟老伴红脸的。

几个月前,老伴的儿子和儿媳来看望他们老两口,老伴高兴地宰了一只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着他俩。儿子和儿媳在村里住了几天,焦老头也觉得家里热闹了很多,吃饭都比以前多吃了几碗。对于老伴的儿子儿媳,焦老头从不介意他们至今没有叫过自己一声爸,反而很开心地带着他们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们走之前,准备了好几袋菜和鸡蛋。除了这些菜,焦老头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尽管他知道小两口这次来就是想找他们借钱,但是他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留给自己的儿子和孙子的。儿子离婚多年,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正经工作,如果没有他的帮衬,肯定是没有办法生活的。儿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没有脸面去见亡妻的,更何况还有小孙子。儿子娶不到媳妇,将来他们不在了谁去抚养小孙子长大,给他操心娶媳妇的事情。小两口终是没有说出口,就匆忙地离开了。在村口送走他们,焦老头内心的石头才落了地,这几天他的眼神一直躲避着小两口,生怕小两口张口借钱。然而当他回到家里时,老伴还是把这个他无法逃避的问题又从过去拉扯到了现在。

“老焦,我赵盼春嫁给你十几年,啥也不图,就是想跟你一起做个伴。我起早贪黑地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红强的媳妇坐月子,我二话不说就去伺候她,他们离婚后,两个月大的壮壮,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的。我这一辈子没有啥指望,就想着我的两个孩子能够生活幸福。军军两口子实在不容易呀,这十几年了跑了多少医院,房子都卖了,就为了能有个孩子。问题出在军军身上呀,我们家就必须要负起这个责任,不然他两口子离婚了,我两腿一蹬了,怎么能放心?这次他们说要再去做一次试管,还差个两万来块钱,你看这个钱我们能不能……先给他们,先借给他们,他们过两年好一点,立刻让他们还。”

“我也没啥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大棚里这点菜……”说罢,焦老头就转过身去,打算出门。

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么跑,摸着你的良心,你说这话,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些年我伺候老、伺候小吗?”说着,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头的衣角。

“其实说到底也就为要个孩子嘛,都看了这么多次医生了,多一次少一次没啥区别,还天天打针,把他俩也折腾够苦。咱们要不就劝一下两个孩子,让他们去抱养一个。其实没孩子也挺好的,有了还得养,负担也挺重的……”

“你说到底,就是不想拿出这个钱。他俩没个孩子,后半生就没有依靠了呀,你让他们晚年怎么过,万一生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不是你的孩子,就没有一点点心疼。”

“你这就胡说了,我一直把他们当亲生儿女看待,跟红强和秀秀没有区别,你怎么能乱说呢。”

“没有区别,你说谎都不打草稿。去年,红强进城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给了他五万块钱。红强是儿子,军军就不是儿子了吗?”

“我什么时候给过他五万块钱?你记错了,我自己就那点养老钱,怎么可能给他那么多钱?”

焦老头的老伴瘫坐在沙发上,开始抹眼泪,“到底给没给,你心里最清楚。就算你不把军军当儿子,这么多年,我伺候你,再辛苦都不说一声。也从来没有问你要过钱。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都没有送过我。就连当初我们结婚,都只是两家人简单地吃了个饭,我就背着包袱过来了。我这么多年的真心都喂了狗了呀!我的老天爷呀!”

“你、你别再胡搅蛮缠了。我这里最多给五千,再多我也没钱了。咱们都老了,今天这里不舒服,明天那里不舒服,都需要花钱。而且壮壮还在上学,他那个爹又不成调子。至少得给说个媳妇,管一管,不然等我们都走了,壮壮怎么办?”

“五千,我去城里刷几个月盘子,扫几个月马路都不止这些,我伺候了你十几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这一次帮下军军。我们不帮,他们真的要闹到离婚呀。”她说着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头的手,焦老头颤巍巍地想脱出手,但是她握得更紧了,“他们会还的呀,等他们情况好一点,一定会还给你的,两个孩子都是老实孩子,要不是因为生不了孩子,怎么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焦老头看着眼睛哭红的老伴,内心像是灌了几斤醋,一阵一阵地酸了起来,他抽出自己的手伸进裤兜摸索着,想摸出一根烟来,平息一下自己百味杂陈的内心,摸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丝也没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说话的音量提高了几分,“他们没有离婚,他们只是没有个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孙子,除了我没有人能养呀。我的儿子到今天,连个媳妇都没有,他后半生怎么过呀?不是我狠心,他们姓焦,是我的亲儿子,是我的亲孙子呀,我不可能不管。如果没有他们,你就是要我去卖血,我都愿意。”焦老头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似乎此刻被拒绝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亡妻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说到底,还是因为军军不是你亲儿子呀。我十几年,就没有焐热你这块石头心,唉……我的命苦呀!遇到的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天快把我给带走吧!”老伴的手无力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头,自顾自地哭号起来。

焦老头不再说什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朝着村口的小卖部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想抽一根烟了,他要一根接一根抽,抽他一盒。他气喘吁吁地掀开小卖部已经晒白的帘子,也没抬头去看柜台上的人,就喊了一声,“来盒红兰州!”扶着柜台弯腰喘起气来。“五块,”柜台上的人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声,便又转过身去看手机了。焦老头抬起头来,柜台上并没有他要的红兰州,而那个穿着蓝棉衣的人也不是他所熟悉的刘麻子。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红兰州”,生怕背对着的人听不到,他扶着柜台的手用力拍了柜台一把。背影终于转了过来,露出一张艳丽的脸,嘴唇的那抹红色,不知怎的一下子让焦老头想到了前几天宰的那只兔子,兔子嘴里流出的颜色也是这样。“五块,先付钱,不赊账。”背影看了焦老头一眼,又转过身去。焦老头揭开棉袄的扣子,把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摸出了一沓钱,沾了点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那些绿色的一块钱,不多不少,刚好十块。他把钱放在了柜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剩下的钱,又揣到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背影转身抓过柜台上的钱,数也不数,就杂乱地塞到了抽屉里,从柜台下面掏出两盒红兰州拍在了浑浊的玻璃上。焦老头来买烟,除了想抽两根外,更想跟刘麻子聊上两句,刘麻子的老伴也去世好多年了,跟儿子儿媳不对付,一个人住在村里,是为数不多能跟焦老头聊到一起的人。焦老头拿起烟,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刘麻……刘大爷去哪儿了?你是她儿媳妇还是……”背影不耐烦地朝着面前的手机吼着:“他中风了,去城里看病了,我下午也走,你还要买啥快点,接下来都不开门。这也赚不了几个钱,开什么开,老不死的就给他儿子作秀,钱没赚上多少……”背影的声音逐渐减小,焦老头也听不太清了,他还想再问上两句,却看到了柜台角落里摆着的黑白照,那是刘麻子的亡妻,刘麻子每天都会拿着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边擦边嘀咕着。“那就再来两盒烟吧!”焦老头又在玻璃上放下了十块钱,在一圈一圈的烟雾中朝着大棚走去。

新一茬的韭菜已经陆陆续续地长了起来,一个月前凌厉的伤口早已经被时间愈合。焦老头最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了,嫩绿的韭菜和上自家养的鸡蛋,每一口咀嚼都有说不出的满足。冬天里的韭菜更是个宝,一个多月就能为餐桌贡献一份来之不易的绿色。除了韭菜,大棚里的其他菜,焦老头是舍不得吃的,它们都只属于城市,属于城市里的儿女,以及那些享福的老人们。他小心地绕过韭菜,弯腰蹲在那些小白菜的面前,小心地扒开它们娇嫩的叶子,拔出里面的杂草,抖抖根部连着的土,握在手里。杂草疯狂地生长在嫩绿之间,每隔几天,焦老头老两口就要拔一遍,不然隔几周来收菜的菜贩子总会拎着一两株杂草,再压上几毛钱的菜价。白天的菜棚闷热闷热的,不一会儿焦老头手中的杂草已经积攒了一大把,他便慢悠悠地起身,用力捶着酸痛的背,向大棚外面走去。那些杂草,一口一口地成为兔子们丰盛的晚餐。焦老头看着兔子迅速吃光了那些杂草,不满地蠕动着嘴,莫名想起了村子里埋完人后聚在一起吃喝的场面,不快地踢了一脚笼子便离开了。

等焦老头回到家,几个印着“金凤凰商场”的红袋子赫然放在院子的石桌上,残缺的黄色线条让焦老头眼花,“这怎么能是凤凰呢?”老伴当年包行李的那块被单上的凤凰,彩色的羽毛肆意地伸展,那才是真凤凰呢。还没等焦老头反应过来,老伴就拎着这几个红色的袋子朝着村口走去。

当天,老伴就离开了这里,坐着晚上最后一趟进城的车离开了。

逐渐燃起的火苗烧红了炉圈,炙烤着焦老头的脸,他一下子回过神来。匆忙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了洗脸盆里,洗完手和脸。也顾不得找个毛巾去擦干,就又舀了一瓢水倒在了另一个锅里,端到了炉灶上。浑浊的水滴从他的脸上一滴一滴地落在棉袄上,消失不见,焦老头毫不在意,转身从碗柜里拿出一包拆封的挂面,等待着水的沸腾欢呼。简单的清汤挂面,他甚至没来得及打一个鸡蛋,放一勺猪油,就蹲在灶台边迫不及待地吸溜起来,连汤也喝得一滴不剩。这些天他都用最简单的食物填饱肚子,不是玉米糊糊就是挂面,起初还有老伴烙的饼,可是不到一个星期,那些饼都被他吃光了。他孤零零地抱着碗蹲在灶台旁,腿麻了也不起来,就一直蹲着,看着炉灶里燃烧的火苗发呆。

儿女不在,老伴也不在,他顿时觉得自己真不应该多活这十几年,当年就应该跟着亡妻一起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如今也不会为了这点钱而痛苦不堪。唉,要是亡妻活着,看到红强离婚,留下两个多月大的壮壮,指不定得多难受呢。他撑了这个家一辈子,只要再多撑几年,看到红强找到知冷知热的人,看到壮壮有工作,他也就能闭眼了。红强比不得他有福气,遇到这么好的老伴,什么都不图就照顾自己十几年。现在给红强找个伴,怎么就这么难呢,不是要彩礼,就是逼他在城里买房子。总而言之,绝不是简单地找一个后半生的伴。焦老头越想越烦,烟头踩灭了一根又一根,越来越想老伴。其实两万块,他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他总过不了心里这个坎,总觉得少一分都会影响儿子未来的婚事,对不起亡妻。亡妻当年忍着痛自己拔掉氧气管,哭喊着让他用架子车把自己拉回家中,就是为了让儿子女儿能够生活得幸福。如今自己只求儿子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几个月,他不是没有想过给老伴打电话,他每天都会给手机充满电,担心错过了老伴的电话。

炉灶里的火静悄悄地燃烧着,烘烤着周围冰冷的一切,蹲着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倚着碗柜睡着了。睡梦中老伴回来了,哼着小曲擦着电视顶上的灰尘。她唱的是什么呢?蓝个茵茵的天哟,小风来西村,放羊郎别看我哟……他也想跟着唱,却怎么也跟不上老伴的节奏。他有点气恼,想让老伴教教他,老伴像是听不见似的,背着他继续哼唱着。焦老头醒来了,发麻的身子嘭的一声瘫在了地上。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且没有温度的生活了,只有老伴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用手撑着从地上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土,就来到床边拿起了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递到眼睛前,用力地按下一串号码。孙子上学前,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存到了手机里,只是他还不会用这个手机,只能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拨完后他用指头指着又念叨了几遍,确认是他心中的那串号码后,按下了绿色键:

“喂,你哪位?”熟悉的声音在嘟了几声后传来,焦老头心中一阵窃喜。

“盼春,是我。你、你现在在哪里呀?”

“噢,我跟军军两口子在南京呢。你打电话干吗?”

显然,老伴的气还没消。焦老头内心一紧,“我就问问,你好着没?军军两口子怎么样了?”

“好着呢。大城市就是好!啥都有,我也就是跟着儿子,才能来见见世面。”

“嗯,是好!你过得好就行。军军呢?”

“你不管你的亲生儿子,问我的军军干吗?”

“你看你,军军也是我的半个儿,上次我、我没给拿钱,是我的不是。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也是为了红强跟壮壮呀。壮壮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前两天从学校打电话还在问你呢,这马上孩子放假了,回来看不到你,我……”

“壮壮啥时候放假?”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缓和了些许,焦老头讪讪地说:“一月底。”

“红强过年回不回来呀?”

“回,都回。你让军军两口子也一起回来。钱嘛,这东西,我两眼一闭啥也带不走,都是军军和红强的。等过两天我就进城去银行,给军军打过去,你们在那边不要太省了。”

电话那头顿了几秒,焦老头知道自己的补救见效了。

“钱不用了。军军他们和孩子没啥缘分,试管做不了了。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好,平安回来就好!壮壮是他们的亲侄子,就是半个儿子。壮壮这孩子孝顺,又是你亲手带大的,我们走了一定也会孝顺军军两口子的。”

“嗯,好。你坚持两天,我们就回来了。大棚里的活你不要硬撑着干,留下我来,你自己做不了饭,就别折腾了,先去红强他二舅家对付两口。”

“好,那我等你回来。”

“好。”

焦老头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心头的阴霾也顷刻间散去。他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打转,竟然有了一种当初娶红强***的激动与欣喜,迫切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来迎接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村里的小卖部关门了。焦老头坐着刘麻子儿子的车,进了城。车停到了医院门口,焦老头就在这里下去了。尽管他也想去看看刘麻子,但是瞥了一眼医院门口贴着价格签的果篮和礼品盒子,他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刘麻子儿子的询问,提着白色的大米袋子朝着医院对面走去。等他融入人群到达马路的另一边,刘麻子儿子的车也不见了。焦老头松了一口气,开始回忆起女儿家的地址。他只知道从车站到女儿家怎么走,却从来没有从医院走去过女儿家。反正时间还早,慢慢找过去吧。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公交站,走上前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找了一大圈,却没有找到关于女儿家地址的一个字。但是他看到了凉州汽车站的名字,决定先坐车去汽车站。到汽车站后自己就熟悉路了。他拎着袋子坐上了去往凉州汽车站的18路公交车。

凉州虽然是个西北的小城市,但近些年的发展也已经超乎焦老头的想象,他每一次来城里,都觉得凉州跟他电视里看到的北京、上海都差不多,车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人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焦老头很想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唠上两句,家长里短的事情总会有很多话要讲。但是不知怎的,一向热络的焦老头在城里一言不发。他就坐在这方座位上,看着公交车上的人上来下去,看着外面的高楼从高变矮,从矮变高。“上车的乘客请坐好,下站开往凉州汽车站……”焦老头一下子清醒过来,扶着栏杆站了起来。摇晃的车子让他趔趄了一下,司机回头吼了一声:“先坐下,还早着呢。到时候停稳再下,急什么急?”焦老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点着头,扶着栏杆坐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他一只手握着栏杆,一只手攥紧白色塑料袋子,虽然他很想拿下其中一只手挠一下头,但还是怕一挠头车到站了,自己来不及下去,又得在司机的怒骂和周围人的注视下尴尬地离开。早几年他还会争辩上两句,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怕给人添麻烦,怕别人特地让着他、等着他。

焦老头在凉州汽车站顺利地坐上了去女儿家的公交车。提起女儿,焦老头还是有点骄傲的,女儿早年一个人来城里打工,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一千块钱,最后还和城里人结了婚,真正成了一个城里人。想到有一个城里人的女儿,焦老头觉得自己并不比公交车上这些拉着小推车买菜的老太太老爷爷们差多少。他紧攥着手中的袋子,袋子里是他今天早上去大棚里摘的菜,还有一只他昨晚杀了后烫过毛的鸡。这些沉甸甸的礼物,才能够让他心安理得地踏进女儿家的门。他没有跟女儿说今天要过来,但是估摸着现在过去,刚好赶上女儿下班,也不至于扑个空。女儿家的小区在一个市场背后,密密麻麻的窗户和阳台就像蜜蜂巢穴,焦老头每次抬头望,总会想到自己将来也困在这四方匣子里,连翻身都困难。唉,人死了怎么会翻身呢。

女儿家在六楼,焦老头爬得气喘吁吁,中间还停了下来扶着楼梯休息了两次,楼道里混杂着的味道也让焦老头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还是村子里好,走出屋子,就是院子,走出院子,就是地头。啥臭味都闻不到,那空气才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咋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开门的正是女儿秀秀,她对于一向很少主动进城,没打招呼就来到她家的父亲显然很诧异,但还是很块地接过焦老头手上的袋子,让他赶快进来。

“噢,也没啥。今天刘麻子的儿子正好进城,就搭着他的车顺路过来了。”

“你来就来,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这么大岁数了,拎着这些东西多不方便呀。”

“也没啥,最底下有一只鸡,昨天晚上刚杀的,你赶快拿出来冻在冰箱里,明后天做给国强吃。”焦老头有点局促地站在鞋柜边,指挥着女儿翻开他拎了一路的白袋子。

“你进来沙发上坐呀,别……”秀秀似乎意识到了父亲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的鞋看,就赶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从鞋柜最深处摸出一双拖鞋,将两只鞋面对面地拍了几下,递给了焦老头。

焦老头一边换鞋,一边对秀秀说:“她昨天打电话说明天早上从南京回来,我明天早上去车站接她,马上过年了,她得回去做馍馍。”

“噢,行,明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去吧。国强也去,让他送你们俩回去。”秀秀转身走进了厨房,去给焦老头端水。

“倒也不用,反正路我也知道……”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女儿,焦老头慢慢地把话吞到了肚里。

“爸,你喝水,吃点香蕉,我刚下班才买的,新鲜得很。”焦老头坐下不久,女儿就端着水和香蕉过来。

“她儿子怎么弄下了?孩子究竟还能不能生?”一根剥开的香蕉递到了焦老头树皮般的手中。

“就,就不成。估计之后就不弄了。天生的,这也没办法。”

“嗯,壮壮月底就放学了。前个礼拜我去给开家长会。老师的意思是上不了高中,可能得上职校。”

“职校是啥呀!不管怎么样,得念书呀。不念书,将来能干什么?他这个身板又干不了地上的活。”提到宝贝孙子,焦老头连香蕉也顾不得吃了,着急地追问着女儿。女儿抱着手机念了一大通,他也听不懂。但是他听到“挖掘机”“电焊”,他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不管怎么样,也是门手艺,至少自己不在了,这小子能养活得了自己。这年头,开一天挖掘机能赚四百块呢。焦老头眼睛深处,他的壮壮已经开上了挖掘机,在城里买了房,媳妇比刘麻子家的儿媳妇还好看。

焦老头在女儿家吃到了这几个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饭。他也顾不得拘谨,狼吞虎咽了起来。女儿在一家早餐店上班,每天下班都会把卖不完的面和包子带回家中。这些被带回家的食物二次重生,成了今天的晚餐。女儿煮了一锅面条,烫了些他带来的蔬菜,还特地在他的碗里放了好几块卤肉。就着热气腾腾的白菜包子,焦老头吃得格外香。

第二天早上,焦老头起了个大早,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用手抚平床单上的每一个褶子,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女儿的屋子传来起床的声音。女儿本打算请假跟他一起去车站,但是他还是命令女儿去上班,坐着女婿的面包车来到了车站。一路上,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女婿聊着,不外乎就是外孙女佳佳以及国强他爸妈的事。对待这个城里女婿,焦老头是既喜欢又害怕,坐在车上不敢有丝毫享受的念头,生怕一不留神,让城里女婿嫌弃。毕竟他和儿子的家,或多或少都要仰仗城里女婿的关照,甚至是他的女儿,都必须得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才能让经不起折腾的生活平静下来。

焦老头的老伴和儿子儿媳一起走出了车站,出乎意料地平静。焦老头看到老伴,想跑上前去帮老伴提行李,但是又不知道老伴是否还埋怨自己,便有点踟蹰不前。倒是女婿很机灵,立刻跑上前去接过老伴手中的行李,开始热情地问候起来。

“爸,你和赵阿姨是回村里,还是去我那边住呀?”女婿拎着行李看向了焦老头。

焦老头瞥了一眼军军两口子,看他俩都耷拉着头,并没有带***回去住的念头,就急忙从女婿手里接过老伴的包:“我们回村里,快过年了,家里好多事呢。鸡也没喂,大棚也没有收拾。你们出远门也累了,我们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的,我们就先回去了。他一个人也干不了这么多活,马上就过年了。”老伴也顺着焦老头的话,看着儿子安慰似的说了几句,就跟着他一起坐女婿的车走了。路上,焦老头本想跟老伴说些什么,但是老伴一直扭头看向窗外,除了偶尔跟女婿说上两句,其他时候都一言不发。女婿把老两口送到家门口,帮他们把行李提到了家里,又从后备厢抱来两个大箱子。

“爸,阿姨,我就不陪你们了,我城里还有一批客人得拉,就先走了,箱子里面是秀秀给你们准备的东西,她老早就让我送过来了,一直不得空。行了,我不跟你们多说了,我得走了。”说罢,女婿从包里掏出车钥匙,准备出门。

“留下喝口水再……”焦老头刚想留女婿喝杯茶,但瞥了一眼灶台上高高垒起的碗筷和地上的炉灰煤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着女婿走出院子,和车的轰鸣声一起消失在视线外。

“这两天太冷了,没来得及收拾,你放下,我来我来。”看着老伴朝着灶台走去,焦老头慌忙地跟了上去。老伴像是没听见似的,卷起袖子扒起了炉灶里凝结在一起的炉灰。

“我走了你是不是就没有扒过炉灰?”老伴有点生气地拿着火钳用力地捅着,焦老头听到老伴跟他说话了,慌忙笑着围到老伴身边,抢着夺过老伴手中的火钳,“扒过扒过,你不在,这火都不着,我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晚上躺在炕上都硌得慌,不信你摸摸?”

老伴将火钳丢给了焦老头,转身去了院子里面劈柴。

夜里,焦老头将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两万块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了老伴的枕头下面。老伴回来的晚上,焦老头一夜无梦,睡到了天亮。

在老伴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焦老头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老伴的责骂声在之后的日子里总会此起彼伏地响起,骂着骂着,老伴竟然气消了,跟焦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子,那两万块钱,一分不少地又回到了焦老头的皮包里。老伴叮嘱焦老头等开春送孙子上学时,一定要存到银行里,家里放这么多钱,她晚上睡觉总觉得不安心。

大棚里的最后一批菜成功换回了膘白肉红的猪肘子和大包小包的瓜子花生,香气源源不断地从炉灶上飘来。快过年了,家里也逐渐热闹了起来。孙子放学回到家里,不论焦老头去哪里,身后都有个小尾巴跟着。焦老头看不懂孙子的作业,更管不了他的学习,只要孙子每顿能一口不差吃下两碗饭,他就觉得他家壮壮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因为壮壮在家,焦老头跟儿子打电话的时间也长了些,话也多了几句,偶尔父子俩还会拌上两句。儿子也在年关踏上了回家的火车,焦老头开始期盼起年来。

村子里第一挂鞭炮声是从焦老头家的院子里传出来的。四家人都聚在一起过年,两个70多岁的老人一辈子的盼头和牵挂都一丝不漏地聚在了这个家里。热气腾腾的饺子是儿子一刀一刀剁出来的馅,是老伴、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媳亲手捏出来的,焦老头沾着油泼辣子大口地吃着。他早已经忘记自己吃了多少个,看着两个孙女和自己的宝贝孙子,焦老头就想再多吃几个,再多活几年。他和老伴都各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此刻焦老头看着他们,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两个女儿和儿子,之前的日子是他记差了。焦老头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们长得多像呀,两个女儿都一样贤惠能干,都笑起来有酒窝,两个儿子都跟自己一样,爱抽烟、爱跷二郎腿。

“爸,来喝两杯。我带了好酒呢!军军也来喝两杯,反正现在也不用备……”女婿嘴边的“孕”字还没说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脸上堆满笑看着焦老头。

“嗯,今儿高兴,喝两杯。老婆子,端点菜来,我们男人们喝两杯。”焦老头冲着厨房里忙活的老伴和女儿喊了一声,转身就叼着没抽完的烟,去柜子里翻酒杯。虽然饺子已经把肚子填得圆鼓鼓的,但是过年嘛,桌子上的菜一盘接一盘地摆上,才让人心里舒服。

三个孙儿坐在里屋的炕上吃着橘子,喝着可乐,抱着发亮的板板目不转睛,电视里纷繁交杂的声音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世界,只有厨房里的几个女人还偶尔端着碗过来和他们看一会儿电视。板板里的世界,焦老头看不懂,也弄不明白,孙子瞪着眼给他讲半天,他也听不出个名堂来,还害得孙子被儿子吼。他可以吼儿子,但是他不允许儿子吼自己的宝贝孙子。单就望着,焦老头就觉得心里欢喜,比老伴炸的糖花还甜,他隔一会儿,就端着桌子上的饭菜零食给孩子们放到炕上,叫喊着他们去吃。吃的东西怎么能放到睡觉的炕上呢,女儿多次不满地使眼色给三个孩子,却都被焦老头突然挺直的腰板给制止,在他的家里,孙子们就是把房顶给捅塌了,他也愿意。

就着酱红色的猪头肉,四个人坐在桌子前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从特朗普到孙二狗的水泥厂,从黄酒治手抖到鸡连着三天下了双黄蛋,所有的话题都在推杯换盏中天衣无缝地连到了一起。焦老头总是不经意将瞥着儿子,儿子这次回来也没有主动地提及自己大半年在城里的事情,但是从儿子回来时穿着的那身衣服,所有人都知道这大半年里,儿子的生活并不如意。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儿子还穿着三月份走的时候穿着的那件皮夹克,衣服的后背早已经像树皮一样细碎地裂开。焦老头顺着酒的冲劲,皱起鼻子和眉头,暗暗盘算着等开春一定要给儿子钱,让他去把这身衣服给换了。这叫花子样,怎么能说到媳妇呢。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城市里的事情都隔除在这个家庭之外。除了女婿,焦老头三个人的酒都喝得有点心不在焉,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着,抖着手上的烟灰,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里的人影。

“叔、爸、爷,你们别抽了,屋里都是一股烟味。抽烟对身体不好,新的一年你们也不痛改前非一下。”

小外孙女的一句话,逗笑了焦老头,他慌忙地吸了两口,按灭了烟头。看着满脸通红,仍然不愿意放下杯子的两个儿子,焦老头意识到不能这么喝下去了,再喝下去准保会在孩子们面前丢人。

“好了好了。不喝了。老婆子,你们也别弄了,这菜够了,你们弄一盘糖花,也过来看电视,今年这晚会好看得很呀。”焦老头急忙夺过快见底的酒瓶子,这些一年出现不了几次的物件,不待沐浴净身便又藏在了暗无天日的柜子里。

其实电视里的晚会在演些什么,焦老头也不是很清楚,除了赵本山的小品焦老头还能勉强看上几段,其他的焦老头也看不懂,可是赵本山比焦老头还容易老,很早就已经歇业不再出现。焦老头也明白,只有赚够钱的人才有资格休息,他还得再把大棚里的菜种上几年。

在女儿们的催促下,孩子们也下炕了,众人围着新出锅的吃食看起了电视。因为孩子们的加入,欢声笑语逐渐取代了几个男人刚才的沉闷。孩子们学校里、同学间的故事让女人们打开话匣子,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张家嫂子、李家媳妇的事情。谈话间,焦老头才知道这一年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那些个身体健壮的老邻居却突然患上了癌症;搬去城里居住的老夫妇却天天跟媳妇吵架,最后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搬了出来。这样看来,他焦老头一家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差。

第二天早上,孙子孙女们规规矩矩地给焦老头两口子磕了头,拿着崭新的粉红色钞票开心地在屋子里蹦跶。焦老头带着他们去看自己养的兔子和鸡,两个孙女摸着兔子不肯松手,焦老头霎时觉得,不进城也挺好,他很少能在进城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孙女笑得这么开心。

吃完中午饭,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和孙子、儿子了。孙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电视,儿子却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焦老头想跟儿子谈一谈,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谈起,他心里像是猫爪子在挠一样,迫切地想将儿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看着比他还疲惫的儿子,以及他那双搭在膝盖上到处是红褐色疤痕,还未退去血痂的手,焦老头就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剩下满眼心疼。这些年他看着儿子眼里的光逐渐暗淡,人也变得愈发沉默,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平安回来就好”。

“我初四就走。这次走要进山,山里面修铁路,需要小工。”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自己,儿子红强率先打破了沉默。

“照我说你要不就找一个近一点的地方,钱多钱少都不重要。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 你也能过来。而且近处也好相看个媳妇啥的。”焦老头一向反对儿子出远门,最开始他不同意儿子进城,但是当村子里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年人时,他也只能默许。如今,他知道自己也无法阻拦儿子出门,只能自顾地说道两句。

“都说好了,一天三百块,包吃包住。这是政府的工程,钱有保障。近处都是私人老板,辛苦个大半年,年末了还拿不到一半的钱。”说罢,儿子又垂下头。

“嗯,你去就去。每周给家里打个电话啥的。多带上点东西。山里可不比家里,条件艰苦得很。”焦老头说罢,转身去了厨房。

初四的早上,鸡汤的香味唤醒了睡梦中的红强,老伴还在用力地把昨天连夜烙好的饼子往快要胀开的包里塞着。焦老头披着棉袄坐在厨房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直到凌晨四点多时被老伴推了一把,才知道天竟然亮了。他不快地站起来抖抖腿,把披在身上的棉袄整整齐齐地穿好,开始帮老伴烧火,扫院子。不知怎的想到儿子出远门,焦老头总是心里不舒服。老两口盯着儿子大口吞下了两碗鸡汤泡馍,才安心地拎着行李陪儿子去村口等车。时间还早,他们就没有叫醒还在熟睡的孙子。

早上的车是8点钟的,7点半时天还没亮,三个身影就在村口的石阶那里颤抖着。老伴怕自己在,父子俩说话尴尬,就朝前走了一段,站在村里早年垒起来打牌的石墩子上,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公路。

“去了注意安全,不要啥重活都自己一个人干。有点眼色,少管闲事。”焦老头还像20多年前第一次送儿子进城一样,絮絮叨叨地叮嘱个不停。只不过此时的儿子,再也没有年轻气盛地反驳他,而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焦老头回头瞅了一眼老伴,看她没有看向这边,就急忙转过去靠近儿子,从怀里面掏出一张银行卡,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儿子上衣口袋里,扣上口袋的纽扣。“密码是壮壮的生日,里面有两万块钱,你拿着,找老婆啥的都得花钱。”儿子刚想拒绝,却因焦老头牢牢按着的手失去了拒绝的能力,直挺挺地站在寒风中。

一辆车从村子驶过,带走了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人。天也愈发明亮起来,照得两个人有点睁不开眼睛,一前一后地走在土黄色的路上。焦老头走在前面,他不能确定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是否被老伴看见,只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心不在焉地接着身后跟着的老伴无关紧要的话。

……

(节选,全文见《北京文学》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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